評論 | 唯色:重又推出西藏文革泥塑《農奴憤》只是出於懷舊嗎?(五)
三、泥塑《農奴憤》的時代背景
以上我寫於2006年的文章,結尾部分顯然過於樂觀。我那時並沒有認識到在中國其實一直都存在着文化大革命復活的土壤,無論官方還是民間。或者說,其實文化大革命並未終結,也因此,在西藏文革中產生的泥塑《農奴憤》如今無須再用泥土重塑,改用石頭雕刻、金屬鑄造而變得固化,以示永存不壞,並被一座座博物館展出,同時現身網絡成了熱點,我們已經目睹,這可以說是一種後文革時代的場景再現。
鑑於我依據身爲中共解放軍軍官的我父親於西藏文革期間所拍攝的數百張照片,從1999年起在拉薩等地訪談七十多位參與者、經歷者,歷時六年多完成有關西藏文革的兩部著作:圖文書《殺劫》和口述錄《西藏記憶》,於文革四十週年即2006年在臺灣出版,被評論者認爲是“西藏文革研究的破冰之作”,“文革研究的西藏部分因此不再空白”等等,之後又被譯爲藏文版、日文版、英文版、韓文版,我也因此將自己視爲西藏文革的研究者。泥塑《農奴憤》當然也是我的研究對象。此泥塑不但在中國美術史上有一席之地,而且是被放在“‘文革’美術史”裏,在“‘文革’美術史編年紀事”中如是記載:“1975年9月4日 泥塑《農奴憤》在拉薩西藏革命展覽館正式展出”【1】。
那麼,彼時的時代背景是怎樣的?或者說,當時西藏處於怎樣的境況?大致來說,在經歷了發端於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如同腥風血雨的一波波肆虐和毀滅之後,象徵西藏傳統文化的數千座寺院被毀爲廢墟,千百年來積累的無價文物被踐踏和盜竊;不計其數的傳統西藏的精英人物受盡侮辱,喪失尊嚴;與此同時所實行的軍事帝國主義的壓迫,“使西藏進入益加緊張和可怖的時期”。事實上,文化大革命對西藏方方面面所造成的滅絕性的破壞,遠遠超過對中國自己的破壞,而彼時即文革後期的拉薩乃至全藏地其實已是奄奄一息,正如我在《殺劫》【2】一書中有關這時期的記錄:
“革委會(於1968年)成立不久一度大開殺戒。這麼說並不爲過。無論是1969年針對(全藏)不少地方的‘反革命暴亂’而進行的武力‘平息’;無論是1970年以後開展的諸如‘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等政治運動,這些都是在各地革委會的領導之下,對概念更爲寬泛、範圍更爲廣大的‘階級敵人’進行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行動’。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階級敵人’已不止是‘舊西藏’的‘三大領主’、‘新西藏’的‘走資派’,還包括‘五一六分子’(原本是以中共《五•一六》通知命名的一羣衆組織,出現不久即被定性爲‘搞陰謀的反革命集團’。西藏也抓了不少‘五一六’分子。從波及的範圍看,應該說‘五一六’乃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冤案之一)等造反派,還包括許多招致定罪爲‘叛亂’或‘叛國’的‘民族主義分子’的藏人。在這些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中,一幕幕人間悲劇不斷上演。不少藏人在‘叛亂分子’、‘叛國分子’的宣判聲中人頭落地。許多地方都有人因莫大的恐懼而以各種方式自盡。至於神經錯亂導致發瘋的也不少。如今在人們的回憶中,這段時間在整個文革十年中最爲恐怖,以致人人自危。”
“雖然在文革後期,政治運動不再頻繁,宗教信仰也逐漸復興,尤其是1976年因毛澤東的去世終結了文革,整個社會面臨‘百廢待興’,但是文革給西藏帶來的毀滅之大幾乎不堪收拾。1979年,達賴喇嘛委派的代表團在西藏民衆中激起狂潮一般的歡迎,既打破了‘極左’統治下的封閉,也是對中共當權者的莫大諷刺。”
“據《西藏自治區重要文件選編》記載,1980年西藏自治區召開‘落實政策會議’,會議紀要中的數字是:‘據粗略統計,在各種冤假錯案中被觸及、牽連的人,全區有十幾萬,約佔總人口的百分之十以上。’這一數字顯然十分驚人。更有可能的是,真實的數字遠比在黨的會議上公佈的數字更多。那麼,究竟佔總人口的百分之多少?二十,還是三十?甚至還要多嗎?恐怕誰也無法清楚地知道被掩蓋的真相。……一位歷經當年‘紅色恐怖’的藏人告訴我:‘這麼多的血案啊,讓我們藏人寒透了心。我們受到的傷害太大了,已經對共產黨失去了信任。所以1987年和1989年的所謂‘騷亂’,其實是跟這些傷害有關的。’”
註釋:
【1】藝術檔案:"文革"美術史 編年紀事https://www.artda.cn/view.php?tid=891&cid=15
【2】《殺劫》,文革在西藏的歷史影像及評述,唯色文字,澤仁多吉攝影,臺灣大塊文化出版,2006年。
(本文僅代表評論員個人觀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