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在冈仁波齐遇到的行脚僧,及圣山南面的藏人与流亡的精神领袖(六)

有千年历史的仁钦林寺位于Limi山谷的村庄里。
有千年历史的仁钦林寺位于Limi山谷的村庄里。 ((图片来自Instagram))

8、由Limi延伸的故事:千年古寺和大译师

我还要说一说那座寺院,起先也是从instagram 看到照片,之后在相关网站看到更多照片。名为仁钦林的寺院(Rinchen Ling Monastery)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它一直真实地存在着,存在于圣山冈仁波齐南面的Limi山谷瓦尔兹村庄,存在于这里人民的日常和精神生活中,并没有遭到战乱、革命等诸多天灾人祸的毁坏,也未遭到自称“解放者”的劫掠。它是以“雪域弘法者”、“杰出的建寺者”而名垂青史的大译师洛扎瓦·仁钦桑波(Lochen Rinchen Sangpo)所建,且为他毕生所建108座寺院之最后一座, 为此以他的名字命名。最早是噶当派传承,15世纪时改为直贡噶举传承,是Limi山谷三个寺院中最重要的,一尊近4米高的未来强巴佛(Gyalwa Jampa)金色塑像,自寺院建成起就供奉在此。事实上,这座寺院所拥有的诸多佛像、佛经、唐卡和法物,都是千百年来的不断积累。

仁钦林寺供奉千年之久的仁钦桑波骨舍利塑像无比珍贵。(图片来自相关网站)
仁钦林寺供奉千年之久的仁钦桑波骨舍利塑像无比珍贵。(图片来自相关网站)

于公元958年出生在西部古格地区的仁钦桑波,13岁出家,17岁由拉喇嘛(政教法王)意希沃派往印度学佛,33岁返回藏地,所行事业正如藏学泰斗、意大利藏学家图齐(G.Tucci)的名著《梵天佛地》(Indo-Tibetica)[1]讲述,仁钦桑波及以他为中心的学派不仅包括本族弟子,“还有(阿里)王室迎请而来与其合作、续佛慧命、使教法久驻的印度上师”,多达75位班智达(智者),翻译、校订了108部密续经典、显宗经典17部、论33部,收录于甘珠尓和丹珠尔构成的《大藏经》中;并且在喜马拉雅山麓那漫长的峡谷与盆地一带,建造、修复了300多座佛塔和108座寺院,包括著名的札达托林寺和普兰科迦寺,以及今位于印度北方斯皮缇河谷的塔波寺,以及他在自己家乡古格建的热尼寺,实际上是建构了一个神圣的宗教地理之国度。

直贡澈赞法王参访仁钦林寺发现大译师仁钦桑波骨舍利塑像。(Limi藏人提供)
直贡澈赞法王参访仁钦林寺发现大译师仁钦桑波骨舍利塑像。(Limi藏人提供)

对此,图齐由衷赞叹在广袤且多样化的西部:“没有一座古寺不在传统上与大译师有联系”,“他不仅是一位大译师,也是遍布西藏西部的印(度)(西)藏塔寺的伟大建造者”。更令人感动的是,不只是从事佛经翻译和寺院建造的仁钦桑波其实更是了不起的实修者,他在85岁时得遇从印度迎请入藏弘法的阿底峡尊者(当时60岁),竟以无比的谦恭和惊人的勇气在西藏史书《青史》中留下这样的记载:阿底峡尊者让译师一心专修,译师听从,在修行室的外门、中门和内门上都依次贴下警示:“如果我心中刹那生起仅为此世的心思;为自利的心思;和凡俗的心思时,诸护法当粉碎我头!”[2]

而仁钦桑波最终以98岁圆寂之处,并非有的中文文章中声称的,是在位于扎达县城的托林寺内的一座毁于文革中的佛殿,名为色康,虽然据说有藏文史书记载了这个说法。另外《青史》写是“在喀扎英根地方,示现圆寂”。看来承蒙大译师弘法恩泽的西部多个地方,都愿意拥有这份光荣,但事实指向的却是位于Limi山谷瓦尔兹村庄附近山谷的悬崖洞穴,那是专心于静修的隐士更中意之处,而仁钦桑波是在那里圆寂,并在该处的一座今已残破的塔里火化,而后将骨灰舍利和泥土、草药等制成数枚小“擦擦”像和一尊约一肘高的塑像,珍存于仁钦林寺并未宣示于世人。

科迦寺所主供的“银身三怙主”像,实际上文革后仅存中间圣像,且被当腰斩断。(图片来自网络)
科迦寺所主供的“银身三怙主”像,实际上文革后仅存中间圣像,且被当腰斩断。(图片来自网络)

必须说明的是,这确实且可靠的证据主要来自因写这篇文章而得以结缘的直贡绛衮澈赞法王对我的讲述,以及Limi藏人的讲述。透过网络与远在台湾的澈赞法王多次交谈,让我认识到一位学者型的具有现代意义的藏传精神领袖,为此由衷感激澈赞法王的慈悲和谦逊,博学与包容,耐心及启蒙。同时,我又从相关网站找到介绍和照片,尤其是那些对仁钦林寺的外在环境、内在空间所做的图像记录,更是具有无可辩驳的真实性。

2008年,直贡绛衮澈赞法王再度访问Limi地区,在举行了净化与会供的仪轨后,骑马上山参访了悬崖洞穴并留宿一夜,随后又参访了仁钦林寺。从一本依寺院传统记录珍存圣物的卷册,即包括塑像、法器、佛具、佛塔等物品的记录中,找到有关大译师仁钦桑波的骨舍利“擦擦”和骨舍利塑像的记载,并从寺院找出古旧的“擦擦”及两尊大小略有不等、形象皆为仁钦桑波的塑像,依清单上记录的长度和高度衡量塑像,其中一尊完全符合,正是无比珍贵的仁钦桑波骨舍利塑像,而另一尊是泥塑。澈赞法王当即要求寺院以秘密的方式珍藏骨舍利塑像,以防遇窃。正如图齐所言:“回顾仁钦桑波的生平、游历和事业,我们仿佛重新经历那种精神氛围和他所处的历史时刻”,凝视着照片上历经漫长岁月的沧桑却神情安详的圣者塑像,我们也能感受到这一切。

直贡绛衮澈赞法王的发现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修正了历史上有关法体当场消逝于空行刹土的神秘化描述(对此所持的正确态度,应该是如图齐所说:“使用这些传记应当十分谨慎。一般来说,不能把它们当成完全的信史,……它们是宗教劝谕文学的分支”),及前些年所谓在阿里地区札达县山沟发掘出土一具“木乃伊”,被当地文物部门“初步判定……很可能是西藏大译师仁钦桑布的‘法体’”[3]之说。据新华网等报道,当地甚至已将身量极小如同孩童骨骸的“木乃伊”交由托林寺保管,用黄绸包裹安置于一具玻璃柜内,并对外说成是大译师之法体,俨然已打算做成事实而这是不对的。

千年漫长,太多无常,仁钦桑波所建的如此浩浩汤汤的佛寺塔廊,有的已圮废,确实成了遗迹,但许多依然存在于高天雪地,提供着曼陀罗的精神意义,是一代代信仰者的精神中心,正如图齐所言,“在历史、图像学和美学上有着无量价值”。然而,到了世事反转的1950年代,所有坐落于西藏境内的佛教建筑,在经历了一次次革命的洗礼后皆成废墟,大多数荡然无存。中共官方在文革后承认,仅西藏自治区的2713座寺院只余8座,那么被毁的必然包括了仁钦桑波建造的寺院,而如今我们所见到的实乃同名新建而已。

譬如于996年建的科迦寺所主供的闻名喜马拉雅区域的“银身三怙主”像,在传说中被认为早于科迦寺就有。我虽然知道科迦寺也跟藏地许多寺院一样在“解放”后被夷平,但不清楚“银身三怙主”像是否安在。从网上搜到的中文讯息看,三银像似乎神奇地躲过了劫难,貌似完好无顺,依旧是原物。只有一篇中国媒体人的文章在一路抒情之后语焉不详地写:“我问科迦寺的管理者,今天的三怙主是文革后修复的还是原来的,他犹疑了一下说,是部分修复的。”[4]可是这“部分修复”是什么意思呢?多少残骸算是“部分”?据说佛殿的角落摆着上世纪西方探险者拍摄的塑像照片,而那个记者对旧照的描述与新拍的胖胖的塑像比较,并不一样。

图5:《东嘎藏学大辞典》及对“银身三怙主”像的记载。(藏人提供)
图5:《东嘎藏学大辞典》及对“银身三怙主”像的记载。(藏人提供)

一位细心的族人翻开著名学者东噶.洛桑赤列仁波切编写的《东噶藏学大辞典》,找到其中词条并翻译了相关细节:“文革中,科迦寺所供奉的‘银身三怙主’像,左右两尊彻底毁灭,中间圣像被斩断,上半身运至新疆,文革后寻回送归寺院,与重塑的下半身合成一体。”英文维基百科的科迦寺词条也有提到,不像中文维基百科一个字都不提。英文维基百科是这样写的:原三圣像“被中国人摧毁,只有莲花座幸存”,“著名的圣像已消失。以帕拉造像风格塑造,表明可以追溯到公元8或9世纪。据报道,圣像被切成碎片,并于1967年被掠走。”

再看仁钦林寺的照片,显而易见,唯有“解放”后划定的边界之外的佛教建筑,依然保持着最初的风貌,这从照片上那包有铁皮的木梯、因日晒雨淋而色彩暗沉的“边玛墙”,以及护法殿内挂于梁柱的诸多古老面具等细节辨认得出,多么令人伤感。曾几何时,我们拉萨的许多寺院,日喀则地区的许多寺院,泽当地区的许多寺院,阿里地区的许多寺院,等等所有藏地的寺院其实原本都是这样的样貌,但他们不邀而至:当“解放者”来了,“大恩人”来了,一切都变了样。而Limi地方的仁钦林寺实际上相距不远。据说当科迦寺等就近寺院在文革中被破坏时,有信众冒死抢出尚未被毁的珍贵佛物圣像,悄悄越过边界,送往仁钦林寺保存,直到1980年代允许对佛教信仰时才又请回。太遗憾了,如果早早将“银身三怙主”圣像也带往圣山的另一边保存,那该是多么地幸莫大焉。

努巴仁波切与勇敢的Limi长者握手倾谈。(Limi藏人提供)
努巴仁波切与勇敢的Limi长者握手倾谈。(Limi藏人提供)

我在instagram还看到一张照片,是我转山遇见的行脚僧的侄孙,即最初与我联系的那位Limi青年的曾祖父与努巴仁波切的合影。应该是努巴仁波切遥遥朝觐圣山冈仁波齐并访问Limi山谷的那次。那位白发苍苍、相貌堂堂的Limi老者是当地首领桑觉,穿着紫红色的缎子藏袍,胸前披挂洁白哈达,与努巴仁波切握手倾谈。图说写着:“我的曾祖父是这个藏人社区最有声望的人之一,……他在与中国占领的西藏继续进行传统的跨界贸易的同时,还帮助了许多西藏难民安全地通过边界。尊者达赖喇嘛亲自送给他一尊佛像。虽然他已去世数年,但许多人包括年轻的一代依然记得他并充满尊敬。”

注释:

[1]《梵天佛地》,原著题名Indo-Tibetica,(意)图齐(G. Tucci)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所引述见《第二卷 仁钦桑波及公元1000年左右藏传佛教的复兴》。

[2]《青史》,西藏伟大译师廓诺·迅鲁伯(1392-1481)著,西藏人民出版社,1985年。

[3]新华网:西藏阿里“千年木乃伊”身份基本确认 2004年11月13日:http://tech.sina.com.cn/d/2004-11-13/1311458749.shtml

[4]转自国家地理中文网2019年3月5日,作者孙敏,审阅古格·次仁加布等。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