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我的诗集《阿尼玛卿,阿尼玛卿》法文版前言(一)

看见阿尼玛卿黄昏时候的彩虹,
连拉萨的双虹都显得平淡无奇,
但神性就像瞬间消褪的虹光,
我们连哭泣都来不及。

——《阿尼玛卿,阿尼玛卿》第23首

1、
我爱转山,但必须是转圣山,不然就走不动了。只要是圣山,海拔6千米我也能走,不会觉得很累,这是因为信仰给予的加持力。是的,我是一个佛教徒,确切地说,是藏传佛教的信奉者。作为一生中多半光阴在图伯特度过的我,恰恰是在绛红色(藏传佛教僧侣袈裟的颜色)的山山水水游历的经历,一方面获得重生,渐渐脱离自幼被殖民者塑造和设计的人生轨迹,一方面也体验到内心需要的快乐,主要与朝圣有关,其中转圣山尤其铭心刻骨。

说明:“转”即朝圣的意思,有沿圣山而行的路线和方向,藏语称之为“廓啦”。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地理存在,自然的地理自不必说,还有历史的、文化的、政治的地理存在,还有宗教的地理存在。我更喜欢宗教的地理。在宗教的地理上,山山水水全都有了新的说法,是神圣的说法,妙不可言。图伯特的圣山圣湖很多,大大小小数不清,被认为是诸佛菩萨本尊护法的道场,并具有悠久的朝圣传统。对于我来说,我只能用有限的时间去朝拜主要的圣迹。

我渴望转圣山,是因为徒步走圣山这样的朝圣之路具有检验日常、超越平庸的意义。不只是考验个人身体状况的机会,更是检视自己的精神世界能够适逢、接受和收藏多少非凡的际遇、事物乃至奇迹的契机。我并不是一个特意寻觅、捕捉奇迹的人,更不是一个愿意把奇迹挂在嘴边的人,没有必要故弄玄虚。然而朝圣路上真的会遇到不寻常的各种罕见,比如我们在圣山阿尼玛卿跟前宿营时,草原突然被金色的晚霞照耀得像金色的地毯,难以言表的彩虹从圣山脚下升起,越过洁白的雪山,几乎半边多云的天空,而那瞬间即逝的绝美光彩,从此深刻地印入内心。

圣山阿尼玛卿的彩虹。(唯色拍摄)
圣山阿尼玛卿的彩虹。(唯色拍摄)

我非常珍惜和Katia Buffetrille(卡提亚·毕菲特里耶)一起转山的经历。身为法国人的Katia是人类学家以及主要致力于研究图伯特文化的民族学家,也是最早与藏人朝圣者同转阿尼玛卿的“其杰米”(外国人),而且数年来多达四次,对圣山的变化有连续性的观察和记录。第一次是1990年9月,徒步八日,风餐露宿,前三天吃的只有风干的牦牛肉。而她的第四次,正是我的第一次,我很荣幸与资深的阿尼玛卿研究者相伴而行,使我获益无穷。

转山时,Katia总是走在我前面,类似漫步,轻松而自在。我望着她的背影深受鼓舞。有时她会驻步等我,遥指半山腰的修行洞说,当年在里面闭关的喇嘛写过很多诗歌。夜里,在小小的帐篷里,她打开手电,指着当年亲手绘的转山地图对我说,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

重看转山时拍的照片和视频,任何一个细节都能让我陶醉其中,比如我们雇的康惹尔这匹枣红马,当它甩掉我搭在它背上的羽绒服,路边的铁丝网划破了袖子,羽毛钻出,漫天飞舞,我看照片才发现,它居然咧嘴笑了。我也会重听转山时的录音,听着风声阵阵,大鸟飞过,自己边走边喘气或者欢喜地祈祷不止,或者情不自禁大声唱歌。而在面对云雾散去、渐渐显出白雪覆盖的阿尼玛卿时,我们煨桑敬神,我们抛洒隆达祈福,我们伏地长拜诸佛;而我更是会自然而然地,发自肺腑地,一遍遍用母语诵念尊者达赖喇嘛长寿祈祝文:

雪山绵延环绕的净土,
一切利乐事业之缘源,
丹增嘉措慈悲观世音,
愿其足莲恒久驻百劫。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