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 天葬師、“康巴松茸”、六十三根辮子及丹增德勒仁波切(二)


2020.09.24
1 雅礱江流過雅江縣城。(來自網絡)

3、雅江緊鄰雅礱江,而雅礱江是一條充滿危機的江。雖說水面並不算很寬,流速也不算太猛,可是你只要盯着它看片刻就會喘不過氣。這可能是因爲鄰近的山崖或峭壁上建有不少房屋,高低錯落,有的甚至就懸掛在江上。當夏季暴雨,山洪滾滾而下,使得江水水位陡然上漲,那些房屋顯得岌岌可危,讓人不禁爲住在裏面的人捏把汗。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平日裏似與江水相距甚遠的橋上,竟能看見那洶湧澎湃的江水中翻卷沉浮着無數的青蘋果和杏子,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抓住橋上的鐵鏈子,隨手往水裏一撈,準能撈起幾個水果來。

我原本不打算在雅江多住的。這是因爲整個縣城就一兩條長不過數百米、寬還不如滔滔江面的小街,雖說人不及萬,卻顯得擁擠不堪。遇到採摘和買賣松茸的季節,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這裏簡直成了人山人海。從鄉下開着滿載松茸的拖拉機或卡車趕來交易的老鄉,各個單位突然形同虛設。因爲幾乎所有的幹部、職工就地轉型成了一、二道販子,更有攜重金、攜計算器、攜各種口音從諸多外地湧入的大小老闆,都一窩蜂地擠在鋪滿街道的背篼或竹筐跟前大聲地討價還價,熟練分揀,搬來運去,甚至在臨時牽起的電線系掛的無數燈泡形成的燈火輝煌中,通宵達旦。啊,雅江的松茸之夜!不但有松茸交易,還有各種熱氣騰騰的小喫伴隨着當時的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有藏地歌王之稱的亞東阿哥的那首《康巴漢子》既是最強音也很應景,只是我覺得有點虛張聲勢:“……血管裏響着馬蹄的聲音,眼裏是聖潔的太陽,當青稞酒在心裏歌唱的時候,世界就在手上,就在手上”。而這樣一個狂歡節的火熱場面據說可以持續兩個月之久,給人的感覺是,全縣人民的生活和工作的重心都是圍繞着松茸來進行的。且不說家家戶戶的飯桌上,連空氣中都飄逸着松茸那特殊的清香味。當地朋友開玩笑說,連每日的祈禱都要祝福一下日本人,因爲他們是松茸的最大買家。至於生長在藏地樹林中的松茸是如何進入中國的都市,尤其是島國日本的市場與餐桌,這是人們無法想象也不感興趣的,那已屬於資本主義的故事。對於當地人來說,用幾朵松茸隨意做道家常菜纔是日常生活的場景,就像用土豆做的所有菜,我愛喫土豆,我愛喫洋芋,這裏的叫法。


藏地松茸。(8月友人攝影)
藏地松茸。(8月友人攝影)

其實松茸這種蘑菇以前並不珍貴,我過去多多喫過,那時候叫青岡菌,進城賣菌子的阿布(對鄉下藏人的稱呼)把揹簍放下任人選,有淡黃色的小蘑菇,金黃色的細穗狀的掃把菌,頂端褐色、枝幹粗壯且如傘立的就是青岡菌,好像價格都差不多,這我不記得了。我更愛喫黃蘑菇,它的藏語發音是“色夏”,大意是黃色的近乎像肉(的植物),還真的似有肉味,用酥油煎着喫彷彿有犛牛肉的味道。據說這些蘑菇的藏語發音都與肉有關,如松茸是“培夏”,大意是櫟木上的近乎像肉(的植物),掃把菌是“色其夏”,大意是金黃的珊瑚枝似的近乎像肉(的植物)。記憶中,青岡菌並沒有那麼不得了的吸引力,卻是什麼時候獨佔花魁,成了珍饈中的珍饈?我從《雅江縣誌》上讀到,“1985年,雅江商業局與四川省外貿局聯合試製鹽漬松茸,每市斤價格由5角提到3元。1986年由鄉鎮企業局牽頭,在雅江召開有雅江、康定、旦巴、九龍、鄉城、理塘、稻城、巴塘、道孚等十個縣參加的松茸生產聯合會,參加會議的還有日本、香港的商人。會議確定,松茸商標叫‘康巴松茸’”。於是青岡菌這個名字很快就被忘卻,替而代之的松茸變成了所有山珍中長得最像錢的那種了。

在雅江的最初幾天,除了喫家常味的松茸,我去朝拜了郭沙寺、帕姆林寺、昌都寺,重點朝拜了郭沙寺內供奉的據說靈異非常、威猛無比的護法神蕩傑,祂面色通紅,三隻眼睛,齜牙咧嘴,頭插金剛杵,騎着一頭羊。這裏人人對蕩傑的生平事蹟都能做到如數家珍或扼腕痛惜,我印象深刻的是說祂在經歷了文革浩劫後,只剩下額頭上那第三隻圓圓的眼睛被信徒暗藏,一直等到有了重塑的機會時才獻出來重新裝上,以示舊有的魂識或法力未有喪失,“你好好地看這隻眼睛啊,好好地許個願,”守護蕩傑的僧人叮囑道。


郭沙寺林珠仁波切與學僧。(唯色1999年攝影)
郭沙寺林珠仁波切與學僧。(唯色1999年攝影)

我還採訪了幾位年紀大的仁波切,每一位都有歷經劫難的故事。比如郭沙寺的林珠仁波切,回憶往事他心有餘悸因而聲音低沉地說,1958年搞“四反”(縣誌稱“四反”即反叛亂、反違法、反特權、反剝削),雅江縣各寺院(縣誌稱全縣有大小寺院42座)的大喇嘛和民間的所有頭人,八十多名,都被共產黨召集到縣上學習,分成兩個組:政協組和人民代表組,前者持綠牌,後者持紅牌,每天必須紅鬥綠。斗的意思先是罵,後是打,不肯的話就會帶到新都橋的勞改農場去,而那時他才17歲,出家已十年卻被趕出了寺院。1958年12月的一天,甘孜州十八個縣的主要寺院被命令在同一天拆掉,僅從郭沙寺就裝了八十多箱無價之寶用解放牌卡車運走。據說金銀菩薩等貴重塑像送往了漢地,珊瑚松石等寶石歸了商業局,連寺院存放的糧食也被糧食局沒收。另一位七十歲的達克喇嘛,面容清矍,眼神悲憫,就像壁畫上的大成就者,他年輕時在拉薩哲蚌寺修習過,也在1958年的“四反”中遭驅逐,去鄉下放牧了十幾年。其實我去過的這些寺院都是文革後重新修復的,規模都比以前小了許多。

我還跟着一羣對我關愛有加的族人,騎着西俄洛鄉的康巴漢子降村的白馬,穿過結滿各種野果的樹叢,登上了有一座古堡廢墟的郭崗頂山,在煨桑時竟有三條極美的彩虹出現,差點發生了零距離接觸的奇蹟,降村他們立即大聲許願,還誦唸了祈願嘉瓦仁波切(藏語,尊者達賴喇嘛)長壽的祈禱文,幾個康巴漢子熱淚滾滾。而在德叉鄉遇到幾百個牧人趁短暫的、美好的夏季時光聚在一起賽馬,我從不斷拉近的鏡頭裏看見有個男子披着漆黑而漫長的捲髮像頭獒犬,很符合康巴漢子的英武形象,就衝過去想給他拍特寫。他從觀望賽馬的人叢中緩緩起身,天哪,他差不多有兩米的身高,讓我產生了瞬間的審美眩暈。但他多麼地善解人意,任我拍照,靦腆地微笑時露出了兩粒閃閃發光的金牙令其餘白牙生輝。


康巴賽馬。(唯色1999年攝影)
康巴賽馬。(唯色1999年攝影)

這之後,我就想再次啓程,去其他地方轉轉。而這時,個子很高、頭髮很卷且有一雙黑眼睛的阿巴本說:“你想不想認識刀登仁青?我可以帶你去找他。”“刀登?這有什麼稀奇,”我不屑地說,“我從拉薩千里迢迢到康區,不是衝着一個刀登來的,拉薩有的是刀登。”我還沒好氣地補充了一句:“你以爲我像那種喜歡獵奇的漢地文人嗎?”阿巴本憨厚地笑了:“這個刀登跟其他刀登不一樣,他還是個黨員呢,而且還是畜防站的站長。”啊哈,一個天葬師的身份這麼豐富,對於我這樣一個不甘於浮光掠影的寫作者,是絕好的寫作對象,我頓時興致盎然。

那時候,年輕的阿巴本是縣宗教局的副局長,並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去當縣旅遊局的局長。而旅遊這項事業在他心目中的確立,我覺得可能與我有關。這麼說吧,我對這個地方大加讚美、無比癡迷、樂而往返的勁頭(結果用掉了我將近三分之一的假期),很有可能刷新了土生土長的他對家鄉早已熟視無睹的印象。而且我還在口頭上和文字上做出了一定的貢獻,至少州上的文人紛紛在我之後也來遊玩,這一定鼓舞了有着文青氣質的阿巴本,三年後滿腔熱情地投入到了欣欣向榮的旅遊工作之中。當然也並不完全是受我的影響,無論如何,他對宗教是有一份信仰的。也因此,他的職務與他的內心會有衝突的,改行做旅遊就輕鬆多了。藏、漢文皆通的他,特別擅長用詩歌一樣的藏語辭藻在法會上讚美高僧、在婚禮上讚美盛裝新人的他,不但發掘出了一個個印在明信片上的景點,還設計出了一條條富有吸引力的旅遊線路,卻漸漸地過猶不及,有的新編故事顯然腦洞大開,比如某個樹林茂密的山頭,被說成是出現了仿若中國地圖的雄雞形狀,這當然是爲了迎合那些以主人翁自居的遊客,卻也需要他們有一副努力附會的好眼力。


唯色在雅江。(1999年攝影)
唯色在雅江。(1999年攝影)

既然是個官(阿巴本自稱是比七品芝麻官還要小的芝麻官),讓鄉里派馬來接我們就是一點兒也不麻煩的事情。不過也有一點小麻煩。本來阿巴本局長的命令可以通過電話下達,但因正逢採摘與收購當地最能掙錢的特產即康巴松茸的黃金季節,柯拉鄉政府的工作人員基本上都不在崗,紛紛跑去當松茸販子,以致整個柯拉鄉唯一的一臺電話機空鳴不已。無可奈何的阿巴本只得把他的十萬火急的指示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傳遞了出去。這一招很奏效。看來藏地的鄉下還是古風猶存,更適宜過去的那種用快馬或者信使將無數的驛站串連在一起的方式。  

一個三人工作組立即組成了。除了我和阿巴本,還有一位優秀的人民教師、區中學校長澤仁。可是,我們這個工作組要去柯拉鄉開展什麼工作呢?阿巴本倒是爲了調查該鄉寺院的近況,宣講黨的宗教政策;澤仁也勉強說得過去,畢竟該鄉有一所不完全小學;而我呢?脖子上天天掛着一架有兩個鏡頭的相機的我,不用介紹就會被人看成是記者,呵呵,這倒是一個最有理由去遊山玩水的理由。實際上,我是去見刀登仁青的。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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