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色RFA博客:天葬師、“康巴松茸”、六十三根辮子及丹增德勒仁波切(五)


2020.11.09
1 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祖寺楚布寺文革前的樣貌(據介紹拍攝於1950年代初)。(唯色1998年翻拍)

6、其實我見過天葬的。確切地說,算是見過天葬,因爲那被天葬的並不是死人。請允許我在這裏插個故事。那是1998年的初冬,一個從臺灣來的攝製組訪問楚布寺(是噶瑪噶舉教派的祖寺,位於拉薩附近的堆龍德慶縣的山谷裏),拍攝了年輕的十七世噶瑪巴法王,還專門去天葬場拍攝了天葬的過程。我與製片人認識,有幸全程參與。

據說楚布寺天葬場乃藏傳佛教的本尊上樂金剛的壇城中心,同時也是歷代噶瑪巴仁波切的修法之地。因爲並無可能每天都有送來天葬的死者,而且拍攝的當天也沒有,攝製組就買了一腿牛肉。做事細心但外表粗獷的財旺仁波切特意陪同,還帶來一件舊衣,把那腿牛肉裹得像具死屍,然後放在亂石圍成的天葬場內。兩位年輕僧人先是煨桑,再撒了糌粑、青稞和酒。那位穿着俗人衣袍的天葬師盤腿坐在“屍體”一旁,面對着土吉欽波神山,打開經書,一邊擊鼓吹號一邊誦經。據說此經是專門召喚鷹鷲這種專食人屍的大鳥。這時候,聳入鈷藍色天際的山巔上,開始有鳥出現。並傳來悠長的鳴叫聲,是那種清越中略帶淒涼的鳴叫聲。財旺仁波切說,這些鳥中,腋下的毛是白色的爲鷹鷲,其餘的有鷹,還有烏鴉。還說有近百隻鷹鷲棲息在神山之中,而密乘的教義認爲這些鷹鷲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祕密的經書中,它們被稱作是“夏薩康卓”,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


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祖寺楚布寺在文革被夷爲廢墟(據介紹拍攝於1970年代末)。(唯色1998年攝影)
藏傳佛教噶瑪噶舉教派祖寺楚布寺在文革被夷爲廢墟(據介紹拍攝於1970年代末)。(唯色1998年攝影)

風在吹,楚布河水在激越地奔流,裊繞的桑煙如同某種召喚。漸漸雲集的鷹鷲在半空中遲疑地盤旋着,有時停在岩石上,直至天葬師用刀大塊切肉,並舉起大石頭砸碎骨頭,纔不慌不忙地接踵降落下來。那姿勢十分好看:輕盈,從容,迅捷,有着一種天生的傲氣。那翅膀很是巨大,平平地展開着,顏色由灰至白,尾翼呈一片黑色,兩邊的羽翎如剪,實在漂亮極了。但當它們收攏羽翅,穩穩地落在地上,用乾瘦的雙腿支撐着頗爲龐大的身軀,一搖一晃的姿態就有些滑稽了(沒錯,很像刀登仁青走路的樣子),卻不馬上搶食,而是圍着天葬師拋來的肉塊發出“嘶、嘶”的叫聲,於是天葬師開始跟它們說話,語氣親切,像對朋友一般。財旺仁波切說這是在跟鷹鷲中的“老大”聊天呢,向它發出了邀請,只有它先喫,其餘的鷹鷲纔會跟上來。還說差不多主要的鷹鷲都有名字,都是天葬師起的。果然如此,當鷹鷲羣中蹣跚地卻像是很高傲地走出模樣特別威猛的一隻,率先喫起來,而喫的樣子居然很有王者風範,其餘的鷹鷲才一湧而上,紛紛撕搶起肉和骨頭,漸漸地有點擠亂。我聽見天葬師高喊:“嘿!不要打架,有你們喫的。” 但我忘記他喊“老大”的名字叫什麼。

越來越多的鷹鷲“嘎、嘎”叫着降落下來,那聲音已不似先前的清越而是相當沙啞,顯得急切。我數了數,大約有八十多隻。天葬師有些激動地說:“這可真少見,有時候真正的屍體擺在那裏也沒幾隻鷹鷲飛來喫,甚至有過一隻鷹鷲也不飛來喫的事,那簡直太可怕。”有人就問爲什麼,天葬師說這是因爲那人生前造了惡業,連鷹鷲也嫌其骯髒,不願意喫;有時候鷹鷲來得雖多,卻也不圍上來喫,跟死者家裏沒有舉辦超度亡靈的法事有關,但今天很不尋常。財旺仁波切笑道:“當然啦,之前請示過法王噶瑪巴嘛。”天葬師連忙雙手合十,認爲那必定是得到了噶瑪巴的加持,連鷹鷲也聽從了安排。那時,十七世噶瑪巴才十三歲,氣度超凡,直懾人心,我幸運地拜見過多次,更幸運地拍到過顯露他內在精神的兩三張照片(這可不是我誇張,有圖有真相)。然而誰都不知道他其實經受着怎樣的壓迫,以致於在來年深冬最爲寒冷的日子,悄悄地帶着他信任的財旺仁波切等幾位侍從祕密出逃,歷經八個比他的所有轉世加起來都要漫長的晝夜,驅車徒步,翻山越嶺,經過中國邊防軍軍營,搭乘尼泊爾境內的直升飛機,終抵印度北部的達蘭薩拉,見到了尊者達賴喇嘛……需要說明的是,這堪稱生死冒險、意義深遠的歷史事件並不是我能夠在這篇文章裏講述的。

在這片周圍羣山聳立的天葬場,鬍鬚飄飄的天葬師六十多歲,過去是楚布寺的僧人,在革命如暴風驟雨突降的年代不得不還俗當了牧人。攝製組的鏡頭朝向他,問他是如何看待他的這項工作?舉止謙恭的他簡短答道,他總是以佛祖釋迦牟尼以身飼虎的事蹟鼓勵自己,觀想自己就是眼前的屍體,由輪迴的手執刀切塊,供奉給那些來自十方的空行,所以他認爲天葬師是一項神聖的職業,爲此感到自豪。


財旺仁波切(中)陪同臺灣攝製組拍攝天葬前的合影,左一爲天葬師。(唯色1998年攝影)
財旺仁波切(中)陪同臺灣攝製組拍攝天葬前的合影,左一爲天葬師。(唯色1998年攝影)

7、那麼,仁青又是怎樣成爲一個“刀登”的呢?在我羅嗦了這麼多之後,我終於要交待這一至關重要的問題了。帶着我們慢悠悠地騎馬離開天葬場的仁青打開了話匣子:

“最早我是一個牧民。我的祖祖輩輩都是柯拉草原上的牧民。其實我差點去寺院當了扎巴。但五十年代的‘民主改革’開始了,‘四反’開始了,寺廟也沒有了,年幼的我被工作組看作是革命幹部的培養對象,讓我加入到革命的隊伍中了。可是我這個人的心腸太軟了,我一見到牛病了,馬痛了,我就要去照顧它們。這樣我就成了獸醫。革命工作也是需要獸醫的。但是革命工作不需要刀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這裏死了人,是不能去天葬的,因爲天葬屬於‘四舊’,是落後的風俗習慣,必須取消。天葬師也是‘四舊’,必須改行。結果那些年裏死了的人不是被埋在地下,就是悄悄地扔進了河裏。啊嘖嘖,對自己死去的親人幹下的壞事,沒有比這更壞的了。可憐啊,那些沒有被天葬的人恐怕都停留在中陰階段,得不到超度,變成了鬼。後來,大喇嘛丹增德勒對我說,我看你對那些牲口好得很,它們身上的傷口你還用舌頭去舔,這說明你對死人也會憐憫的,你非常適合做一名刀登。那時候,我已經入黨了,不過我並沒想過共產黨員能不能當刀登的問題。無論如何,沒有刀登的話,人死後會很慘的,這樣很不好。再說共產黨最愛說‘爲人民服務’這句話,我做一名刀登也是爲人民服務嘛。”

沒想到仁青如此活學活用毛主席的教導。我衝着仁青翹起了大拇指:“仁青,全藏地,不,全中國,不,全世界的共產黨員裏面,你是唯一的一個刀登。”接着我把話頭一轉,嚴肅地說:“那你收不收錢呢?”


天葬師仁青在石頭上畫天葬刀法。(唯色1999年攝影)
天葬師仁青在石頭上畫天葬刀法。(唯色1999年攝影)

仁青笑得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就像是對我善意的嘲笑。這時候,我們正好在柯拉鄉政府的門前下馬,在我們的身後,夕陽把那邊環抱着天葬場的山谷照耀得一片金黃,如同一個美麗而安靜的彼岸世界。仁青從門上畫着紅十字的工作站取來一張報紙般大小的白紙,但已發黃,上面繪着一份表格,在格子裏密密麻麻地畫滿了圓圈,而圓圈的裏面填滿了數字和藏文。這是什麼意思?

仁青指着表格說:“我劃過的那些死人全在這上面。這圓圈裏是他們的名字。這些數字是他們的家人給我的錢。想給多少都可以,五塊,十塊,二十塊,給得最多的是五十塊。沒有錢也行。沒有錢的圓圈裏是空的。我爲什麼要做這個表格呢?我是要記住這些人。這些錢我也不用在自己的身上,我有的是工資,所以我把一部分錢送給那些一無所有的窮人,把一部分錢拿去蓋唸經堂和佛塔。”

天葬師仁青記錄的天葬屍體的表格。(唯色1999年攝影)
天葬師仁青記錄的天葬屍體的表格。(唯色1999年攝影)

“那你的工資是多少?”我繼續嚴肅地問。他很滿足地答道:“將近兩百多塊呢。夠了,夠了。”好吧,我心裏嘀咕道,就讓他展開表格像展開獎狀那樣給拍了兩張。有意思,就繪製表格這一點,可以看出仁青還是沒白當站長,不然一個純粹的牧民恐怕只會靠繩索或者別的原始手段來記事了。我感動了,由衷地認爲身份多樣化的仁青在平凡的崗位上確實做出了不平凡的事蹟。

留在鄉政府做晚飯的澤仁在叫我們。想不到除了青椒炒土豆絲,竟還有他和阿巴本在半路上採摘的松茸,與紅燒豬肉罐頭混在一塊燒,好喫得不得了。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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