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和吃人的国家,不是值得眷恋的祖国
小说的结尾处,万坚烧掉学生证、决心离开故乡,象征知识分子的觉醒。真实生活中,哈金表示,《疯狂》写到了他「留在中国的末期」,万坚的「离开」可视为他跨出「写中国故事」的象征。他未来有两个写作计划,一是写韩战时期的中国人,一是美国境内的新移民故事,都不再局限于写「中国土地上的中国人」。果然,后来哈金写出了韩战题材的小说《战废品》和新移民的小说《落地》。
与余英时一样,哈金也是一个没有乡愁的人。「美国人看我是中国作家,中国人看我是美国作家。」以英语写中国故事的哈金,感慨自己是「处于模糊状态的作家」。哈金认为「乡愁」是被媒体过度演绎出的概念,很多人都没有家,谈何「乡愁」?「大伙儿都觉得有乡愁的感觉,但是这不是对家的想念,而是对我们本身、对于生命中流失的东西挽不回来的遗憾。」他举例《我的安东尼亚》中父亲之因为思念家乡而自杀,并不是乡愁而是语言困境,「这跟乡愁没有关系的,是他整个人的参照系统都没有了,这才是最大的恐惧。乡愁不是恐惧最大的原因。我有乡愁,但是我必须保持头脑清楚,我不知道我的家乡在哪儿。」当读者提问哈金的「家」在哪里时,哈金回答说,是美国,「空间上这里就是我的家,因为现在我住在这里」。另一层面,对于一个写作者,「写作就是我的家园」。
哈金曾与台湾作家吴明益有过一场对话。吴明益问他说:「您曾提过,怀旧之情与渴望出发既是相对的,又是相连的。虽然您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中国人,但您往往倾向于去描写这些人将要抵达什么地方,而非回归某处。」哈金回答说:「这是受现代文学的影响。……在康拉德的小说中,他引用史诗《奥德赛》中的经典段落,写奥德赛回到他朝思梦萦的家乡却给吓坏了,荒芜的土地,狰狞的人民,他回到家反而感觉荒芜,因为他已经没有家了,回归是没有意义的。从现代情境上来看,我们的家乡都失落了,家乡就在眼前,却仅仅是某种渴望;在中国尤其明显。所谓的思乡,只是对自己生命中所流失的部分的眷恋之情,就像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往往是爱着自己的爱情本身。」哈金此前早已借《自由生活》的男主人公武男,道出对「祖国」的复杂情绪:「有一天他终于回到了心里挂念的家乡,见到了父母和家乡的繁荣,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海外华人,退休后要回到这个需要贿赂和宴请他人,才可以办成事情的疯狂的国家。’很显然他已经不能再适应这样的生活。现在他更想活在美国、生在美国了。」

回归是一场灾难,无论是作为城邦的香港对中国的回归,还是海外华人对中国的回归;反之,离开才是自由的开端,惟有精神上拥抱自由的人,惟有「成为你自己」、建构起独立人格的人,才能在异国他乡幸福并快乐着。如苏东坡所言「此心安处是吾乡」。也如哈金所说:「你回不去了。/看,大门在你背后关上了。/对于一个从不缺少公民的国家,/你同其他人一样,可有可无。/你会彻夜难眠,/困惑不解,想家,默默哭泣。/是的,忠诚是一个骗局,/如果只有一方有诚意。/你将别无选择,只好加入难民的/行列,改换护照。//最终你会明白,/生儿育女的地方才是你的国家,/建筑家园的土地才是你的祖国。」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