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解读 | 余杰: 为什么不谴责那个背叛公民的国家? --介绍哈金的小说《疯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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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版的《狂人日记》

六四屠杀十五周年的时候,哈金出版了以六四为主题的长篇小说《疯狂》;六四屠杀三十周年的时候,《疯狂》仍是惟一一本以六四为主题的高质量、有影响力的长篇小说。十五年前,哈金接受访问说,六四到今天已经十五年,不仅真相迟迟未有报告出炉,连纪录六四的文学也没有!如今,又过了十五年,哈金的遗憾仍未被填补。那场屠杀短短数日就结束了,但对屠杀真相的遮掩、篡改和扭曲却整整持续了三十年,对天安门母亲群体的打压、监控和侮辱也整整持续了三十年。

六四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哈金回忆说,“天安门事件对我的震撼太大了,使我移居美国,改用英语写作”。《疯狂》的初稿,早在一九八八年哈金留学美国时便完成,却因不满意而搁下。来年天安门事件爆发,促使他作出“留在美国,以英语写作”的决定,也决心将这种“民族的疯狂”写入书中。经过十六年、三十遍的修改,哈金终于“觉得有能力完成这本书”,将《疯狂》完稿。这本书出版之后,哈金在美国波士顿家中接受台湾媒体的越洋电话采访时激动地说:“这是我第一本想写的小说!”

哈金的小说《疯狂》
哈金的小说《疯狂》

《疯狂》仍旧是哈金式的主题:个人与集体、教条与自我价值、忠诚与背叛的冲突。故事描写六四前夕,中国北方某大学的中国文学研究生万坚,被系里安排到医院照顾指导教授和准岳父杨教授。中风的杨教授逐渐进入疯狂状态:经常对着看不见的人求饶、辱骂贤慧的老婆、抗议学校的不公……万坚一步步陷入杨教授的过去,被迫重新思考身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处境。《疯狂》同时讲述了三个故事:一是杨教授的失常,二是万坚的忧虑和觉醒,三是“六四”天安门广场上的屠杀。小说开始于杨教授个人的疯狂,结束时是整个民族的疯狂,可以说是鲁迅开启五四新文学的代表作《狂人日记》的现代版和升级版。

在医院这个特殊的空间里,杨教授不再害怕“因言获罪”,而将心里隐藏多年的秘密全都泄漏出来。这段故事部分是哈金的亲身经历:一九八二年他在山东大读研究生时,研究所里一位教授突然中风,住进医院。医院没有足够的护理人员,哈金等几个研究生被派去照料教授。哈金在医院的那两个下午,那位教授不停地胡言乱语,说出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真话与秘密。哈金对此感到非常震撼,想起了巴尔扎克在小说《高老头》里的话:“我们的心灵是一座宝库:如果你将其中的财宝花掉了,你就会毁于一旦。人们不能宽恕一位真情横溢的人,正如人们不能容忍一个身无分文的人。”

鲁迅笔下中国人的精神状况,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到中国旅行的爱因斯坦也有一番精准的观察。爱因斯坦在日记中写下了好几段被后人视为涉嫌“种族歧视”的评论:在中国,他看到了“勤劳、肮脏、迟钝的人”,“就连那些沦落到像马一样工作的人,似乎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痛苦。特别像畜群的民族……他们往往更像机械人,而不像人”。鲁迅常常用“僵尸”和“鬼”的意象形容自己的同胞,他在《狂人日记》中谴责中国古已有之的“食人主义”,在中国,反抗者常常被“平庸之恶”所吞噬。鲁迅是悲观的,用文学评论家夏志清的话来说,“他对光明的信念最终未能驱散黑暗”。而在哈金这里,要逃离像杨教授那样最终走向“疯狂”的命运,惟一的希望就是离开这个疯狂的国度,正像哈金在诗歌中所说:“你看,码头上的脚步多么沉稳/看那些离港的海轮/它们都要负重才能远行。”惟有到了大洋彼岸,人才能成为人,自我才能成为自我,“你看,这满天的星/哪一颗不是独自明灭?”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