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耕者问:机器与牛不能并存吗?(郑义)


2018.11.26
1 每次讲耕牛史,总要从一张古老的图画说起。(Public Domain)

这两天,看到一条来自台湾的消息——“不要和耕牛说再见”,讲述了一个年轻人饲养耕牛并学习用牛耕地的故事。他的老师叫邱渊惠,是高苑科技大学的讲师,长期研究台湾史,对台湾的耕牛史有独到的心得。每次讲耕牛史,总要从一张古老的图画说起。

和台湾先民关系密切,犹如生命共同体的耕牛,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农业机械化的过程中,快速消失。牛鞭、牛犁等农具已成为旅游商品,早年耕牛交易市场的盛况,如今只能透过老照片加以想象。为了不让耕牛文化成为博物馆中的过去式,一位七年级学生高一鑫,牵起水牛下田耕耘,认真学习几乎失传的牛耕技能。这位高一鑫还受到新竹水牛学校创办人李春信影响——台湾居然有一个“水牛学校”,真是令人惊异。水牛学校讲土地、水牛、信鸽一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课程,而且公开招生,还有人报名入学,实在是台湾的一个亮点。高一鑫开始养水牛,到处去寻访有养牛经验的老农。现在,高一鑫和他的水牛“拉拉”,落脚在彰化溪州的一处农家院落,希望一步步实现梦想中的自然的友善的农业。

几年过去,高一鑫居然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体会:想要精进牛耕技巧,最好的老师其实不是人,而是牛。2017年,他无意间看到一头耕牛要被主人卖掉的消息,主人和牛有了感情,舍不得卖给肉贩。赶紧上网募资,买下这头牛,将牠取名为“拖拖”。在这之前,他的第一头牛是“拉拉”。人没有耕作经验,牛也没有。一对天真未凿的搭档,干起活儿来是什么样子不问可知。有了“拖拖”,情况大变。人不会干但牛会干,一下田,“拖拖”就发现主人不会干,就不断纠正主人的瞎指挥。渐渐地,高一鑫懂得了这位不会说话的老师,学会了许多耕耘技能。然后再跟“拉拉”一起劳动,“拉拉”也学会了。多么奇特,多么美好!耕作之余,高一鑫牵上他的牛,走入乡村小学,让化学农业石油农业里生长的孩子,了解耕牛文化和祖先的生活方式。

孩子们看到牛,都好奇地围上来。而牛认不得他们,就有些紧张。高一鑫就会安慰牛,让孩子们排队喂牛吃牧草和地瓜。有的孩子也会试着坐上牛背,体验片刻牧童的趣味。很多人认为,享受了农业机械化带来的便利,再回头学习用牛耕田完全不切实际。高一鑫找不出反对他们的理由,但看着孩子们的欢喜,还有牛的眼神,高一鑫又有了继续坚持的动力。

高一鑫有个疑问:在这个追求高速、效率的时代,机器跟牛不能并存吗?

答案是极度悲观的。我看99%以上的人会说“不能”,牛不能和机器并存,牛只是牛肉,一种提供高营养高能量的美食。比1%还要少的稀有族类才会说“能”,牛,以及牛所代表的生产、生活方式有永恒的价值。一般认为,肯定机器文明必将取代传统文明的人是正常的人、积极乐观的人、科学与进步的人。而留恋牛耕文明的人,则是守旧者,是落后时代的遗老遗少。

毫无疑问,使用拖拉机,其效率比牛高得多,而人的劳动强度则低得多。机械农业利润丰厚,再加上化学、转基因,秒杀自然经济。当然,同时也秒杀了大自然。人不仅仅是这个一百多斤的肉体,还有与之共生的环境,当环境毁灭了,人绝无永续生存之理。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今天最尖端的科学不外乎AI和星际移民。

人工智能的指向就是直接消灭人本身,不仅消灭掉最优秀的棋手,而且消灭匠人、技工、工人、农民、活生生的妻子丈夫、家庭。一旦把这些具有情感、个性之物成功消除,人类还是人类吗?恐怕就是植入芯片的“类人”了。

星际移民有一个隐秘的前提,就是早就预感到这种对地球环境及人类的消亡,而开始制定“沉船计划”。那些洋洋自得的“高科技”人士自以为是“超级人类”,当那些珍爱大自然,眷恋家庭,热爱劳作的芸芸众生都被效率与利润所击败之后,这个地球上只剩下他们和各种机器人,也许还会剩下一些可供驱使的“低端人口”。

这种“超级人类”实际上是一群不知道文明、人性、传统为何物的野蛮人。他们因受教育不充分不全面而缺乏智慧,不懂得人与自然、人与人是共生体,更不懂得森林、河流、野生动物、家畜、牛马是人类的永恒的朋友。他们要像上帝一样来安排人类生活,决定人类命运,狂妄又可笑。他们手中紧握的法宝是速度、效率、方便、金钱、利润。可这些都不能等同于幸福。

人的幸福存在于生命自然展开的过程。有谁认为生命的速度是值得追求的价值呢?谁愿意生下来就以最快的“速度”直奔死亡而去呢?没有,没有一个!速度、效率、方便、金钱、利润不过是欲望,一概不是价值,而爱、自由、幸福、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是真正的价值。牵起水牛走向田野的高一鑫抛弃的正是效率、利润的象征物——机器,而得到的是爱、自由与幸福。他在芬芳的土地上感受到的一切,他在牛眼睛里看到的一切,正是人类最后的拯救。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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