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4週年特別報道:拾起火把,前行!

2023.06.02 11:00 ET
六四34週年特別報道:拾起火把,前行! 1989年5月30日,民主女神像矗立在北京天安門廣場。
六四檔案圖

今年的6月4日是1989年"六四"天安門屠殺34週年。就在去年,中國當局嚴酷的防疫"清零"政策導致"白紙運動"爆發,也標誌着中國新一代人的精神覺醒。那麼這一代年輕人是怎樣瞭解"六四"事件的?而“六四”真相又對他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今年5月,作者冰樂(筆名)在海外發表的小說《渴望》中,寫到了一個和“六四”事件有關的情節: “2011年6月4日,是小女孩嶽瑩的8歲生日。那天,自小學習京劇表演的她收到了一份特別的禮物:一個密碼被媽媽預設爲“198964”的紅色存錢罐。可是,每當嶽瑩問起媽媽爲什麼要選擇這串數字作存錢罐的密碼時,媽媽的臉上,總會浮現出那個小小的她所不曾見過的複雜神情……。”

"六四"密碼

身爲00後的作者冰樂告訴本臺,小說中這個情節實際源於她的自身經歷: “真實的經歷就是,家裏每每需要設個無關緊要的密碼時,因爲小時候受到過耳濡目染的薰陶,我肯定就會用到這串數字。”

冰樂是本臺在今年“六四”紀念日前,在社媒平臺上就“年輕人如何知道六四”徵集反饋時,主動回覆的衆多讀者之一。

冰樂說,少年時代,爺爺書架上的那套由包尊信先生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就成了她的好朋友。16歲那年,她皈依基督教,並首次從一位長輩那裏聽說了張伯笠牧師的名字(張伯笠是“六四”時被官方通緝的21個學生之一,名列第17)。

一年多後的某天,媽媽忽然叫她去網上看一段視頻。“‘孩子,你聽一聽這個。這個叫張伯笠的牧師,他講的這些內容真的好有意思。他還是那個天安門學運的副總指揮。’我一聽就來了興趣。天安門什麼時候又多了這麼一個事?我怎麼都沒在歷史書上了解過?而且終於聽到這位風聞已久的張伯笠牧師了。

透過那個未被屏蔽掉的信仰公衆號,冰樂聽到了“六四”親歷者張伯笠牧師2001年在臺灣的佈道演講。“我聽到了那些後,我心中的很多疑慮就一下子解開了。那裏,我也聽到了我熟悉的人名,比如說參與編寫《走向未來叢書》的嚴家祺先生。”

直到那時,尚未成年的冰樂才瞭解到,原來有一段真實發生的事已經被她的祖國從歷史書上生生地抹去了......。這也促使她後來撰寫了小說《渴望》,並特別“以此獻給1989年天安門廣場上的那個共和國。”

"坦克人"1989年6月5日在天安門廣場阻擋行進中的解放軍坦克(美聯社資料圖)
"坦克人"1989年6月5日在天安門廣場阻擋行進中的解放軍坦克(美聯社資料圖)

貼了封條的歷史書

在冰樂的小說中,那個設置了8964密碼的存錢罐,似乎象徵着在中共多年來強力打壓下,“六四”的歷史被扭曲、被塵封、被湮沒。而對於想了解真相的人們,必須用心去尋找“密碼”,才能打開那段被封閉的歷史。不過現實中,這密碼很多時候就在人們身邊,只需要有一顆好奇的心去發現。

在撰寫本文的過程中,本臺曾透過社媒平臺就“年輕人如何知道六四” 徵集反饋,意外獲得大量讀者回復,遠超預期,其中不少詳細描述了他們是怎樣在無意間,發現了屬於自己的“六四”密碼。

成剛(化名)是一名在中國的國際學校高中生。據他介紹,在國內,國際學校的歷史教材都會被審查,有些城市甚至不允許學歷史(AP,Alevel 或IB課程)。他所在的學校,學生們的歷史書一開學就被收了上去,一個月後才還給他們。

 “我們的書上被貼上了各種各樣的封條。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和我的同學們小心翼翼地將書上的封條撕開。” 成剛描述說,“我在看關於中國的內容時看到了一張圖片(一個男人站在坦克前面阻擋坦克),我和我的同學十分震驚。我們開始讀書中的內容,我們發現,原來我們一直被我們的政府矇在鼓裏,我們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寫到這樣反人類、反人權的暴行。”

這之後,當成剛和同學在教室裏聊到“六四”內容並且手裏還拿着撕開封條的書的時候,被走進來的老師看到了。老師生氣地把他和同學送去了校長室,校方對他們施以處分並要求寫檢討。

不過,這並沒有阻止成剛對真相的渴望。最終,他下載了VPN翻牆軟件,並去看了英國廣播公司(BBC)和自由亞洲電臺(RFA)的相關新聞紀錄片,從而瞭解了“六四”事件。他非常不理解,爲什麼他去了解歷史的真相卻要受到懲罰?中國政府又爲什麼要掩蓋事實?

目前,本臺尚無法獨立覈實成剛所說的具體情況,但根據中國官方網站和國內媒體報道,中國政府近幾年來對國際學校引進的境外教材管理審查日趨嚴格,國務院及教育部都印發了相關通知。

1989年5月31日的北京天安門廣場(六四檔案圖)
1989年5月31日的北京天安門廣場(六四檔案圖)

審查員的失誤

與成剛一樣,來自廣東的95後小明(化名)原本也對“六四”一無所知,家裏的長輩更從未提起過。由於住家離香港很近,他們可以看到香港電視臺的新聞,但一有敏感內容,就會被當局用公益廣告覆蓋掉。不過,有一次還是讓小明窺見了漏洞。

“每年五月份,因爲那時立法會還沒變天,就有很多泛民主派去質詢行政長官。然後,‘長毛’(社民聯的梁國雄)就問曾蔭權,他說你怎麼看‘六四’事件後的發展呢?他就把‘六四’事件那幾個關鍵的字講出來了。”小明說,“曾蔭權的回答就是迴避嘛,說這些年祖國的發展有目共睹。‘長毛’就問,難道經濟發展就可以忽視他們殺人嗎?這個也播出來了。”

小明當晚便問父母,“六四”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父親只是模糊地告訴他,解放軍有到天安門去“維持秩序”。從那開始,小明便知道,如果當時沒有審查員的失誤,他是不可能聽到“六四”這個詞的,他的政治立場也不可能由此而徹底發生轉變。

1989年6月4日凌晨,解放軍坦克列陣向人民英雄紀念碑逼近。(六四檔案圖)
1989年6月4日凌晨,解放軍坦克列陣向人民英雄紀念碑逼近。(六四檔案圖)

欲蓋彌彰的謊言

三十四年來,雖然中國當局壓制對“六四”事件的討論,並嚴厲封鎖一切可以獲得真相的渠道,但是依然無法阻擋民衆去了解這段歷史。最近,在本臺就“年輕人如何知道六四”這一話題徵集的反饋中,記者發現,人們得到相關信息的途徑可謂五花八門。

其中多位中國的年輕人提到,去年6月3日晚,“帶貨一哥”李佳琦在直播間展示坦克冰淇淋蛋糕被當局停播,引發網絡熱議。由此,他們第一次知道了“六四”。

也有讀者說,他是因爲歌曲《皇后大道東》在2019年夏天突然被消失,而去看了外媒有關香港反修例風波的報道,並看到裏面提到“六四”事件,從而瞭解到這段歷史真相。

還有一位00後讀者提到,促使他主動搜索“六四”資料的原因,是因爲某天他在B站看遊戲直播時,右上角“擊殺信息”忽然顯示出“動力小子#8964”(開直播模式時,對手暱稱會自動變成角色名+四位數字),結果直播間馬上被封,讓他感到很荒誕。

更有網友說,他上大學時,有位國外教授的zoom視頻講座被安排在6月4日。結果教授先是無法登錄,然後又瘋狂掉線,最後全班都知道了背後原因。

前“六四”學運領袖周鋒鎖說,中共的這些做法正是“欲蓋彌彰”:“如果人們都不關心了,或者都接受這個謊言了,或者外界都遺忘了,那它的確不需要去堵了。現在,就是因爲還有人紀念,這個真相還是很活躍地存在,所以他們很積極地封殺。但這個封殺本身,也會導致一些人的好奇。”

1989年6月4日凌晨四點,大學生們在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高唱國際歌。(六四檔案圖)
1989年6月4日凌晨四點,大學生們在北京人民英雄紀念碑下高唱國際歌。(六四檔案圖)

從"小粉紅"到"反賊"的思想蛻變

瞭解“六四”真相帶給很多年輕人巨大的思想衝擊,也讓不少人從完全被洗腦的“小粉紅”迅速蛻變成爲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正常人。中國的高中生邢銘鎮(化名) 就是其中之一。

自稱“出生在一個四代紅色的環境下”的邢銘鎮在高中時學會翻牆,並註冊了一個推特賬號:“那時我還是一個‘粉紅’,看見對中共不好的言論還會罵上去,維護中共,直到一件又一件中共幹過而我從不知道的惡事展現在我面前,其中就包括‘六四’。那都是我們最頂尖的人才啊,他們心中充滿希望,他們自己就是希望。他們是否曾想過,這個政權會對自己抱有如此大的敵意?”

面對真相,邢銘鎮感到非常慚愧,這麼晚才知道這樣的悲劇。他同時感嘆,多年來知道真相的人卻這麼少:“學生們、民衆們年輕的生命、中國實現民主自由的希望等等,中共在‘六四’那一天通通毀掉了。沒錯,我已經完全轉變爲一個‘反賊’,不僅是在網上看到的,而且我在現實生活遭遇許多,雖然只有十幾年,尤其是新冠三年,一次一次給我打擊,磨滅了我對中共的最後幻想。”

邢銘鎮坦言,自己現在能做的唯有儘可能多地傳播真相,將“六四”講述給同學或是比他更小的朋友們。

另一位就讀外國語學校的何鈞(化名)從初中開始就翻牆玩遊戲,順帶玩推特。他還記得,第一次使用推特正好是6月3日,結果鋪天蓋地的爭吵和“六四”內容撲面而來。由於自幼被洗腦,何鈞便自然地加入了“粉紅”大軍,開始和“目田”(網絡語,代替被屏蔽的敏感詞“自由”)派網友展開了近一年的“戰鬥”。

“到後來,登上Youtube看了很多記錄片,包括BBC的、CNN的,還有一些華人Youtuber的講解,慢慢明白了這個好像不像之前理解的那樣。先不說學生在某種程度上有沒有錯,這至少是一個威權政府對學生的鎮壓活動,其中是不理智的,是殘酷的。”

何鈞說,他由此開始關注一些被消失的話題,也就是一些中共的“黑歷史”。過去三年疫情,中國經濟下行,很多事情對他的影響也很大:“印象非常深刻的,比如河南的村鎮銀行、上海封城,甚至去年反對動態清零的運動。在日常中,我從一個完全是歌功頌德的‘小粉紅’,變成了一個一定程度上自認爲有了思考能力的人。”

進入高中後,何鈞遇到更多有相同認知的夥伴。他們在英語角聊政治,在圖書館閱讀思想家、哲學家們的書籍,而校內牆上、廁所裏甚至出現了紀念“六四”的痕跡。何鈞說,他幫助很多同學理性客觀地認識了中國,也見證了疫情期間大家的思想轉變。他對習近平的獨裁專制感到痛心,也爲同學們對光明未來的信心所感動。

對於中國年輕人識破當局謊言、認知“六四”的過程,前“六四”學運領袖周鋒鎖說:“在我看來,的確就是這種人性的良善、尋求真理的自然力量是無法抹殺的,特別是在年輕人身上。”

“改變中國”網站主編曹雅學也指出:“這種制度性謊言、政府行爲的謊言,它製造起來很強大,因爲它擁有所有的權力和機器。但是它一旦不成功,就非常容易讓被騙的人、信息接收者—民衆,對它產生一個徹底的懷疑。”

1989年6月4日凌晨5點學生撤離後,解放軍完全佔領了人民英雄紀念碑。(六四檔案圖)
1989年6月4日凌晨5點學生撤離後,解放軍完全佔領了人民英雄紀念碑。(六四檔案圖)

"白紙運動"與"廣場二代"

這些敢於衝破當局“六四”謊言的青年人,在近年也自然投身到了捍衛基本自由與人權的抗爭中。2022年11月下旬,烏魯木齊一場大火引發中國多個城市爆發反對當局“清零”封控的“白紙運動”。海外許多中國留學生也勇敢站出來表達聲援,其中就有不少是深受“六四”精神感染的青年人,包括“廣場二代”。

身在美國的鄔鶴鳴就是其中之一。他的父親鄔萍暉曾是“六四”學運武漢地區的積極參與者,併爲此入獄一年半。不過,直到他長大後,父親才告訴他當年發生的一切。

鄔鶴鳴說:“我記得是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他告訴我他在六四時候的遭遇。我覺得,我爸是個英雄。”

“白紙運動”中,鄔鶴鳴義無反顧地參與了舊金山的聲援集會。他覺得從個人角度來說, 自己有這樣一種責任:“這可能與我父親有一定關係。但哪怕在國外,沒有我這樣背景的年輕人,看到國內的同仁們這樣去抗爭,在警察國家、極權國家下依然冒着生命危險抗議,我們在海外有一種免於恐懼的優勢(Privilege),看到國內的人都已經這麼勇敢出來了,甚至有些人被抓了,但我們在海外一點聲音都沒有,那真的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現在美國留學、同樣是“廣場二代”的艾晶晶(化名)去年也在紐約主動參與了聲援“白紙運動”的活動。這其中既有家庭背景的原因,也和她自身經歷有關。她說:“疫情時在國內,我也算是受迫害了吧。當時我也差點跟警察起衝突,距離被逮走也沒多遠了。因爲當時我真的是公開反抗了,是在一個火車站的廣場上。”

艾晶晶的父親八九年“六四”時在北京上大學,也曾積極投身學運,幸運的是他並未被抓捕。同時,全家人也都很“反共”,所以她從很小就知道了“六四”。

艾晶晶坦承,“白紙運動”無論從規模上、參與者的思想意識上和民衆的支持度上都遠不能和當年“六四”相比,海外運動效果也很有限,但是她依然認爲,年輕人面對中共高壓應該勇敢站出來,做自己該做的事:“既然已經不在中國了,我還怕什麼呀!如果在海外的人都不敢站出來的話,那真的沒人敢說話了。”

1989年6月4日清晨的北京街頭(六四檔案圖)
1989年6月4日清晨的北京街頭(六四檔案圖)

"我們都是同一代人"

一位在日本的“白紙運動”參與者“一粒麥”(網名)日前發推文說:“‘六四’在我們父輩的心裏活着,就如同‘烏魯木齊中路’在我們心中活着一樣。他們的呼喊與掙扎,就是我們的呼喊與掙扎;他們經歷過的希望與喪失,也就是我們經歷的希望和喪失。”

被譽爲“中國搖滾之父”的崔健曾說:“只要天安門上還掛着毛像,我們都還是同一代人。”

的確,在反對專制暴政的道路上,當“白紙”一代和“六四”一代在30年多後不期而遇時,他們幾乎沒有太多代溝。一些“六四”學運領袖很自然地也成爲了“白紙運動”青年的忘年交和精神導師,自由、民主的火種在這兩代人之間自覺地傳承和接力着。

“六四”紀念日前夕,前文中提到的高中生邢銘鎮特別向當年的“六四”學生們致敬:“你們的行動與願望失敗了,但成功地在歷史上留下一道傷口。人們只會被矇蔽,不會忘記。現在民主自由的種子在中國大地上又開始發芽,我們會努力。你們不會被忘記。我拾起火把,不管有沒有人追隨,或許我也會倒下,但一定會有更多的人來接續。民主是殺不死的,正義是殺不死的!”

展望未來,本文開頭提到那位小說作者冰樂充滿信心:不管我們前方的道路是光明的也好,是黑暗的也罷,只有堅持着向前走,纔會更容易看見希望!”

因安全原因,本文中的成剛、小明、邢銘鎮、何鈞、艾晶晶皆爲化名。他們的聲音也經過技術處理。

 

記者:凱迪 (景萱、經緯對本文亦有貢獻)責編:何平    網編:洪偉

添加評論

您可以通過填寫以下表單發表評論,使用純文本格式。 評論將被審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