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最沒有恐懼的7個星期” - 吳仁華口述“六四”史(6月4日)
1989年6月4日
- 38軍和空降兵第15軍在向天安門廣場行進途中掃射民衆 造成大量死傷
- 凌晨1時半左右 天安門廣場周圍的戒嚴部隊開槍驅趕抗議民衆 造成死傷
- 憤怒的工人在人民英雄紀念碑架起機槍 侯德健收繳武器
- 凌晨3點左右 周舵等四人提議廣場學生指揮部出面與戒嚴部隊談判帶領學生和平撤離 柴玲等學生領袖不同意
- 凌晨3點半 侯德健、周舵乘救護車與38軍112師336團政委季新國接觸談判 戒嚴部隊同意學生撤離
- 凌晨4點 天安門廣場上熄燈 數千人慷慨悲歌《國際歌》
- 侯德健等四人利用廣場廣播 勸說學生撤離 但絕大多數不同意撤離
- 凌晨4點半 天安門廣場重新亮燈 戒嚴部隊開始清場
- 數萬軍人湧向紀念碑基座 封從德組織廣場學生口頭表決 做出撤離決定
- 凌晨4點50分 戒嚴部隊用武力驅趕學生
- 5時半左右 軍人開槍射擊不撤離廣場的學生 臺灣記者徐宗懋頭部中彈受傷
- 清晨7時許 撤離廣場的學生隊伍在六部口遭坦克碾壓和毒氣彈襲擊 多人死傷
- 學生撤回各高校後師生抱頭痛哭 部分學生在高校設靈堂祭奠死難者
- 六四屠殺引發全國400多個城市民衆抗議和世界各國的譴責
1989年6月4號凌晨1點半以前,第38集團軍沿着西長安街向天安門廣場開進,然後在西長安街的木樨地西單路口一帶,開槍屠殺民衆,造成大量民衆死傷。38集團軍官兵不僅開槍掃射街道當中攔截的民衆和學生,而且開槍掃射街道兩旁的居民樓,所以居民樓當中有很多民衆死傷, 像木樨地第22號樓號稱“部長樓”,住戶都是中共的高級官員,也遭到38集團軍的掃射,造成很多人死傷。比如當時中國最高檢察院副檢察長的女婿,到廚房倒水喝,燈剛一亮就遭到掃射,當場頭部中彈死亡。
空降兵15軍是從南向北向天安門廣場開進,所以在途經天橋珠市口前門一帶時也開槍掃射。在天橋珠市口前門一帶民衆死傷也很慘重,傷亡的人數僅次於木樨地一帶。
凌晨1點25分,空降兵第15軍抵達天安門廣場南端。凌晨1點30分,第38集團軍部隊抵達天安門廣場的北部,集結在天安門城樓前面。從這個時候開始,第38集團軍和第15軍就分別在天安門廣場的北南部開槍,驅趕抗議民衆。在這個過程當中不少的學生和民衆中彈死亡或者受傷。天安門廣場的臨時救護站的帳篷中,擠滿了傷員,許多志願醫護人員在緊張救助。香港百姓半月刊一位女記者,當時是在天安門城樓前的金水橋上中彈受傷,天安門廣場學生指揮部糾察隊負責人張健在天安門廣場東北部,遭到了第38集團軍的一名軍官近距離開槍射擊大腿和膝蓋中彈倒地。
屠殺發生以後,特別是在空降兵第15軍和38集團軍部隊抵達廣場的南面和北面,而且開槍驅散南面跟北面的民衆的時候,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學生領袖,還有堅守在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周圍的學生,發生了很大的爭論。爭論點就是關於是繼續秉持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宗旨,還是奮起抗爭,以暴制暴,爭論非常激烈。但是最後還是決定繼續秉持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宗旨。所以當時我就率領糾察隊,配合絕食請願的劉曉波等4個人,一起收繳學生隊伍裏頭的汽水瓶、小石塊還有木棍。
在凌晨的時候,有一批青年工人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最高層的西南面,架起了一挺機槍槍口對着人民大會堂。當時這幫青年工人情緒非常激烈 ,他們其中一個青年就用鐵管子敲機槍,不允許學生靠近收繳他們的武器。然後侯德健就上前說:“我是侯德健。”他知名度非常高,那一批青年工人都認識他,然後其中一個青年工人就上去哭着抱着侯德健說:“侯哥,我很多工人弟兄都在西長安街被戒嚴部隊給殺了。”因爲侯德健出面,所以後來把這機槍也給收繳了,所以天安門廣場學生指揮部,包括在場的學生決定,以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方式堅守到最後。
凌晨2點鐘左右的時候,天安門廣場上的氣氛就顯得越來越緊張了。天安門廣場的四周,已經有數以萬計的戒嚴部隊的軍人端着槍蠢蠢欲動,還發出一陣的吼叫聲,所以氣氛顯得非常緊張。在凌晨2點半左右,天安門廣場指揮部副總指揮封從德發表了一個廣播講話,要求堅守人民英雄紀念碑周圍的所有學生要秉持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宗旨,不要有暴力的行動。我們寧可以我們的犧牲,以我們的流血,能夠讓世界看清中共當局的殘暴面目。
凌晨3點左右,跟劉曉波、侯德健一起絕食請願的周舵提議讓劉曉波、侯德健等他們4個絕食請願者出面,動員天安門廣場學生領袖帶領學生主動撤離,這樣可以避開戒嚴部隊最後的鎮壓。當時劉曉波並不同意,周舵、侯德健和高新與另外三個絕食請願者說服了劉曉波,所以他們四人就一起到學生廣場指揮部勸說柴玲、李錄和封從德這些學生,讓他們主動帶領學生撤退。當時學生領袖們不同意,說你們要去跟戒嚴部隊接觸談判說要撤離廣場是你們四個人的意見,並不代表我們廣場學生的意見。
在凌晨3點半過了不久,侯德健和周舵就在兩名醫務人員的陪同下乘坐一輛救護車,到了天安門廣場東北部,跟已經在那裏集結的38集團軍步兵112師336團的政治委員季新國開始接觸。季新國當然是沒權決定,就緊急請示112師師長劉新貴。劉新貴也沒辦法決定,就又請示隨着38集團一起抵達的北京軍區的副司令麒麟玉,他有渠道直接跟在人民大會堂裏頭的戒嚴部隊清場指揮部聯絡,然後告訴侯德健說,學生如果撤離的話,可以從天安門的東南角撤離。侯德健他們就快速趕回天安門廣場告訴學生指揮部領袖這個信息。
到了凌晨4點,天安門廣場的燈光全部熄滅了,氣氛非常恐怖,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最後的時刻來了。在場的幾千名學生,其中只有極少數的大學教師跟新聞記者,還有民衆就一起唱國際歌,最後歌詞“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學生反覆地唱。中國官方說凌晨4點天安門廣場開始熄燈,是戒嚴部隊開始清場的預備信號。
侯德健他們回到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的學生指揮部,試圖說服學生領袖,但是還是沒有結果。然後侯德健、劉曉波、周舵、高新4個人,就利用學生廣播站的廣播,反覆勸說學生們主動撤離,當時在場的學生絕大多數不同意撤離,因爲堅持不走的學生,他們都是下定流血犧牲的準備。很多人認爲很多北京民衆爲了保護天安門廣場,保護堅守不走的學生,已經在西長安街等地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所以這時候不能撤。所以,侯德健、劉曉波他們在廣播中動員大家撤離時,現場有很多學生非常憤怒地發出聲音說“不能撤”,還有學生非常憤怒,高聲痛罵侯德健,說“你們要害怕你們就走,你們不能讓我們也成爲叛徒”。
在凌晨4點25左右,有一羣民衆從天安門廣場東南角走向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然後一邊走就一邊齊聲呼喊“中國人站起來,中國人站起來”。悲壯的呼喊聲在那個一片漆黑的天安門廣場夜空中迴盪,非常撼動人心。這一羣北京民衆慷慨赴難的景象,令在場的學生非常動容。
到了凌晨4點半,也就是熄燈半小時以後,天安門燈光重新亮起,中國官方說這是天安門廣場清場開始的信號。就在這個時候,中國官方在天安門廣場上的廣播系統播出了戒嚴部隊指揮部只有一句話的通告:“現在開始清場,同意學生們撤離廣場的呼籲。”這隻有一句話的通告,顯然是臨時起草的。事後,中國政府也利用這個通告說明天安門廣場學生是和平撤離的,但實際上這是不符合事實的。
就在這一句話通告的同時,天安門廣場的官方廣播系統又播放了北京市政府和戒嚴部隊指揮部關於迅速恢復天安門廣場正常秩序的通告,通告內容包括“廣場上的所有人員,聽到廣播後必須立即離開廣場,如果有人違抗和拒不執行此通告,繼續滯留廣場,戒嚴部隊有權採取一切手段予以強行處置,清場後廣場由戒嚴部隊嚴格管理。”就在燈亮的時候,四周的數以萬計的戒嚴部隊官兵已經湧向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我當時也在現場,看到數以萬計軍人上來的時候還有裝甲車,天安門廣場北部的大概200多座帳篷很多都被裝甲車碾倒。所以燈亮的時候,實際上戒嚴部隊已經開始行動。
這個時候堅守紀念碑基座的數千名學生並沒有驚慌,這是不約而同地對湧上來的戒嚴部隊官兵揮舞v字形的手勢,再次一起唱《國際歌》。在場的學生就一遍又一遍的齊聲高呼:“團結起來不怕犧牲,團結起來不怕流血!”
學生廣場指揮部學生領袖柴玲他們在這個時候面對着很大壓力,所以他們堅守不撤的決心就有所動搖。封從德在學生廣播當中呼籲在場的學生立即以口頭表決的方式決定是堅守還是撤離?他說他在那個廣播中呼喊123,然後在場學生如果主張撤離的話就喊撤離兩個字,主張堅守的同學呢就喊堅守兩個字,然後開始口頭表決。封從德認爲喊撤離的聲音大過堅守的聲音,所以他就在廣播當中說,現在廣場指揮部決定撤離。
當時在他身邊的北高聯的常委周封鎖就非常震怒,他說喊堅守的聲音,遠遠大過了撤離。周封鎖說的是事實,因爲我當時所在的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的最高層是在北面,北面的學生大概佔了所有在場學生的1/2。所以我在那個位置根本聽不到有人喊撤離,聽到的都是喊堅守,而且很多學生還憤怒的斥責要求撤離的這些人。
在這種情況下,因爲廣場指揮部通過廣播說號召撤離,所以學生指揮部學生領袖柴玲、李錄、封從德就帶領了了一部分學生特別是紀念碑南側的學生,開始從東南角撤離。
凌晨4點50分左右,第27集團軍的特級分隊(所謂的“特級分隊”是由三個偵查連跟一個步兵連組成的)就從人民紀念碑的北側、南側和西側衝上紀念碑的基座,一直到最高層。其中有偵察兵就開槍點射打啞了人民英雄紀念碑上面綁着的一組高音喇叭,另外一個偵察兵也開槍點射打啞了另外一組綁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的廣播喇叭,這樣侯德健和學生組織部的學生領袖就沒法通過廣播站的廣播呼籲大家撤離。所以侯德健他們和平主動撤離並沒有成功,因爲戒嚴部隊並沒有給他留出足夠的時間來說服廣場上堅守的學生,而在他們正在通過喇叭系統在說服學生的時候,戒嚴部隊已經衝上來了。
從4點50分左右開始,數以萬計的戒嚴部隊開始用武力驅逐堅守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的學生。他們使用木棍,警棍銅條對堅守不走的學生使用武力,所以在這個過程當中有很多學生受傷。包括在場的我跟我同校的一個青年教師腰部都受了傷。
凌晨5點以後,紀念碑基座北側,佔有學生二分之一人數區域也被迫開始從東南角撤離。東南角那時候也擠滿了戒嚴部隊,那些欄杆,還有花木,都被裝甲車擊倒了。所以在那裏學生隊伍非常擁擠不堪被踩倒。
大概在凌晨5點30分左右,堅守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的幾千名學生撤離了天安門廣場,但是少數的學生還是堅持不撤。後來戒嚴部隊就開始開槍驅離少部分堅持不走的學生。在這個過程當中,有學生中彈受傷,比如來自臺灣的《中國時報》那個著名記者徐忠懋,就是在5點半以後開槍驅散的過程中,頭部中彈負重傷。
天安門廣場一直到凌晨1點30分第38集團軍抵達廣場時,廣場至少還有1萬多名的學生跟少部分的民衆。在凌晨4點天安門廣場熄燈,一片漆黑,最恐怖的時刻,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基座周圍臺階上,至少還有8000左右的學生。但是在半個小時亮燈之後,剩下來大概只有3000左右的學生。因爲熄燈那時刻太恐怖了,所以很多人在熄燈到亮燈的半個小時之內,從天安門廣場的南面悄悄離開了。所以最後清場大概是3000左右的學生,絕大部分就是被迫撤離了天安門廣場,只有少數的學生沒撤,遭到開槍掃射,包括剩下學生被戒嚴部隊逮捕,遭到毒打。如山西大學電腦系的學生高旭,他因爲發現照相機忘了拿,又回去拿照相機,就被戒嚴部隊逮捕,綁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外的柱子上毒打,留下腦震盪後遺症,還有一隻眼睛幾乎失明。
撤離的學生在抵達天安門廣場南面前門箭樓附近的時候,遇到了數千名民衆。他們一直想進入天安門廣場聲援學生,這時候看到撤離的學生,見到學生悲憤的神情,包括很多學生負傷,所以民衆強忍着悲傷反過來安慰學生。他們高呼口號說“你們沒有失敗”,“你們總有一天會重新回到廣場上來”,“歷史不會忘記你們”,“人民感謝你們”......有很多學生在清場過程中遭受武力都沒有掉眼淚,這時候看到這幾天民衆呼喊口號,很多學生痛哭流涕,甚至有學生跪下來說“我們對不起北京民衆”,“我們沒有守住天安門廣場”。幾千名民衆還是再次回應說,“你們沒有失敗”,“你們會回來的”,“人民感謝你們”。
清晨6點多的時候,學生撤離隊伍在西長安街靠着路邊行走,在六部口附近天津警備區第1師的三輛坦克,一邊發射軍用毒氣彈,一邊快速追趕學生撤離隊伍。這時候就有學生中了軍用毒氣彈,包括當時跟我都是政法大學的一位青年教師也是在這個時候吸入了軍用毒氣彈暈倒在地,幸虧被及時送到醫院急救。當時北京商學院的一個女學生,因爲過多吸入了軍用毒氣彈的毒氣,後來送到醫院急救,呼吸系統已經糜爛,不幸去世。有一輛編號106坦克掉頭,從後面衝入學生撤退隊伍,造成了11名學生的死亡,更多的學生受傷。其中有五具死難學生遺體送到我任教的中國政法大學,擺在教學樓前面的一排課桌上。六部口坦克推壓學生隊伍事件在64屠殺當中是比較典型的殘暴屠殺。
6月4號我回到政法大學的時候,20多個學生回到政法大學,校園門口內外集聚了幾千名學生跟老師,校園內外是一片哭聲。基本上當時學生撤離回到各校時,各個學校都是這種情況,師生們都非常憤怒悲痛,清華大學有些學生就在校園裏設置靈堂紀念死難者。
6月4號民間的反應非常強烈。北京各階層的民衆無法接受六四屠殺,所以在當天清晨和上午,戒嚴部隊控制了天安門區域,邊上的東長安街跟西長安街都沒有控制,特別是在西長安街上,當時聚集了數以萬計的抗議民衆。所以在上午7點左右,第28集團軍領隊,在西長安街木樨地一帶被民衆和學生攔截住了。當時28集團軍的軍長和政治委員集體決定消極抗議,因爲聽了在場的民衆和學生關於屠殺的敘述,特別是很多民衆和學生都跑到附近的那幾家死難者特別多的醫院,拿來了很多死難者的血衣,所以28集團軍停滯不前。中央軍委還專門派了一架直升機飛到木樨地上空,命令28集團軍如果受阻的話,要動用一切手段強行向天安門廣場開進。但是軍長和政治委員他們拒不接受,帶領部隊撤進了附近的軍事博物館。所以28集團軍74輛軍車,包括31輛裝甲車,兩輛通訊車,都被民衆給燒燬了,是戒嚴部隊當中被燒燬軍車最多的。事後那個軍長和政委委員,包括政治部主任還有參謀長,都受到了嚴厲的處分。
在當天,北京市民還是出於義憤,非常英勇地在各個地方抗議,特別是在天安門廣場東北角的東長安街地段,就是南池子大街的南口,始終有民衆在那裏集結抗議。38集團軍不斷地在那裏開槍掃射抗議的民衆,至少有三次大規模的掃射,所以在南池子街南口東長安街地段死傷羣衆也非常多,大概是僅次於木樨地一帶和天橋前門一帶,是死亡人數第三多的地點。在那一帶的協和醫院、北京醫院裏的死難者基本上都是在這一帶死傷。這也反映當時很多北京民衆出於義憤,在面對戒嚴部隊開槍屠殺的情況下,還是在大街上抗議。6月4號之後,還有一些抗議的民衆和學生被戒嚴部隊射殺。
6月4號在中國全國各地出現了規模盛大的抗議北京屠殺活動,包括遊行、集會、追悼會。特別是很多憤怒的學生到工礦企業設置警戒線,要求工人罷工。另外就是在各城市的交通要道設置路障,阻斷交通。在一些鐵路樞紐城市,學生臥軌抗議,中斷鐵路交通。從6月4號北京屠殺發生以後,抗議活動的重點轉移到北京以外的400多個大中小城市。
6月4號北京屠殺震驚了世界,所以世界各國特別是民主國家的領袖,包括美國的布什總統,法國的密特朗總統,都在當天對北京屠殺表示強烈反對。
(林坪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