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報道 | 國際笑話日:我可以笑嗎?
2023.06.30
2018年,一個叫樂樂法利的美國年輕人在中國表演了兩場據他描述“又緊張又糟糕”的脫口秀。那時,脫口秀在中國還是一種相對較新的喜劇形式,像法利一樣的年輕人們在這個行業中摸索、嘗試。
然而五年過去,很多事情發生了改變。在中國生活了很久的法利回到了美國,在喜劇行業紮根生長。他的YouTube頻道時常發佈與中國有關的內容,有幾十萬人觀看,大部分是臺灣和其他海外國家的粉絲。
但在中國,脫口秀的未來撲朔迷離。一位藝名叫做House的脫口秀演員在5月的一個段子引發軒然大波,他所在的公司笑果文化被開出一紙超千萬人民幣的罰單,許多演出被取消。
法利,真名Alex,說在中國做喜劇好比“在地雷區踢球”。
他說,“你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是不允許說的。”(有一件他肯定知道:這個視頻讓他在中國被全網封殺。)
當世界在慶祝國際笑話日(同時也是國際雞翅日)時,頻頻爲中國社會貢獻“爆梗”的脫口秀舞臺,被按下了暫停鍵。
一位研究中國的美國學者表示,打壓House對這個行業的殺傷力巨大。這位學者自己曾是一名相聲演員。
他說脫口秀“仍然流行,但現在每個人都等着看這個行業會不會經歷一些變化。”如今的環境如此敏感,以至於這位居住在中國的學者要求匿名。
中國喜劇的演變
一直以來,“中國特色喜劇”都是一個奇怪的搭配。
歷史上,相聲是滿足底層人民趣味的一種市井藝術,不求廟堂之高,只求博人一笑。然而,自從中共掌權以來,包括相聲在內的藝術創作形式都被用作了宣傳意識形態的工具。
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相聲變得“非常不好笑”,這名學者說,“什麼都不能說。”
在鄧小平時代,改革開放之後,“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下,一些枷鎖被解開了,喜劇演員獲得的創作空間增加了一些。
但直到過去十年,脫口秀這種西式的、冒犯的藝術纔開始嶄露頭角。據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布的《2021全國演出市場年度報告》,2021年脫口秀市場商業演出達1.85萬場,票房收入3.91億元,比2019年增長逾50%。
其中,笑果文化更是脫穎而出,憑藉綜藝節目“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培養出行業知名的演員,幾乎壟斷了脫口秀的舞臺。
野狗、松鼠和解放軍
麻煩始於今年5月,一名網友在微博上發佈了一條博文,表示某場線下脫口秀的段子引起了他的不適,因爲內容侮辱了中國解放軍。
根據後來網上曝光的錄音內容顯示,House,真名李昊石,在演出時,稱他領養的野狗追松鼠的場景讓他聯想到了“作風優良,能打勝仗”。這句短語源自於2013年習近平提出的強軍目標:“建設一支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的人民軍隊。”
幾天後,文化主管部門發佈了處罰決定,對笑果文化罰款超過1300萬元,指控House的演出“出現嚴重侮辱人民軍隊的情節,造成惡劣社會影響。”中國各個官方媒體與軍方微博都義正嚴辭地批判了這一事件。
House還被指控“肆意篡改演出申報內容”。
營業性演出管理條例第二十五條規定了十種禁忌,包括對國家、民族、社會穩定、傳統、他人權益造成負面影響的,以及與性、邪教、暴力、迷信相關的內容。
條例規定,舉辦營業性演出必須經過申報,申報材料包括“節目及其視聽資料”,比如表演的逐字稿,以及演員按照稿件表演的視頻。
文化監管員在看着你
即興發揮是不被允許的。在一篇國內媒體的報道中,監管員在巡查笑果文化舉辦的一次演出時,發現某位演員有約10-20%的內容沒有報批過,於是對笑果文化進行了約談。
政府人員在該報道中介紹,儘管公司在提交段子之前,一定經過了公司內部的討論、修改、刪減等流程,“但是到了我們這裏,有些內容是一定要改的,我們作爲政府管理部門,尺度會比他們嚴一些。”
上海黃浦區擁有全國規模最大的劇場羣,審查的工作量非常龐大,爲此,當地文化部門組織了一支志願者隊伍進行演出現場的巡查。
查詢上海市志願者網可以證實,這支隊伍在2021-2022年進行過兩輪招募,招募條件中寫道:“有較強的保密意識”和“黨員優先”。
志願者需要在演出當晚完成一份巡查表格的填寫,包括拍攝至少三張現場圖片,填寫劇情內容,評估現場與劇本吻合情況。如果演出現場發生內容嚴重偏差,需第一時間直接電話反饋給政府人員。
在一篇報道中,一位志願者描述自己巡查的狀態是“偷偷摸摸”的:“把手機亮度調到最低,再用帽子或圍巾遮擋光線以免打擾周圍的觀衆。”
你是在質疑我的車技嗎?
中國的喜劇演員在夾縫中表達幽默,能夠訓練有素地避開政治話題、或者對中共意義重大的事件。常用的方式是自嘲,或者誇大生活中的荒誕軼事。
這位美國學者講了一個典型的中國段子:一個男的和他對象約會。他開車帶她去喫晚飯,飯後,他開車帶她去酒吧喝了點酒,然後又開車帶她去公園散了個步,最後開車送她回家。
到家樓下時,她假裝因爲車開得不穩,有些暈車,給他一個機會送她上樓。但他勃然大怒:你是在質疑我的車技嗎?於是一腳油門離開了。
這名學者說:“他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流派,晃晃悠悠地避開了色情和政治,但走向的結尾還是搞笑的。”
"歡迎進羣"
脫口秀演員偶爾也會突破界限,並付出代價。
除House事件以外,中國有兩次公開的針對脫口秀內容的處罰案例。其中一次涉及到了調侃上海疫情的內容。前兩次的罰款金額都是5萬元人民幣。這次的天價罰單體現了政府整頓這個行業的決心。
今年2月,脫口秀演員池子,本名王越池,在北美巡演後,據傳因演出內容涉及中國防疫政策、審查制度,在中國大陸多家網絡平臺上被封殺,與他的名字有關的內容被大量清理。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公衆的視野中。
2019年至2022年參與了“脫口秀大會”節目錄制的孟川,在去年秋天在微博聲援參與白紙運動的學生之後被禁言,線下演出也被取消。
而來自新疆的維吾爾族人卡姆,被法利稱爲中國最前衛的脫口秀演員之一,因爲容留他人吸毒,於2020年被警方逮捕,被判有期徒刑8個月。出獄後,他活躍於微博,但不被允許在線下演出和在電視媒體上出現。
House事件發生後,卡姆在微博發出意味深長的一句:歡迎House進羣。隨後刪除。
人民監督,政府開刀
抱有僥倖心理的脫口秀演員除了有可能被監管員抓個正着,還面臨另一個問題:觀衆本身。
悉尼大學教授、中國文化專家Jocelyn Chey說:“喜劇俱樂部裏說的東西不會留在喜劇俱樂部裏。”
幽默的事件可能會涉及一系列“政治因素或漩渦,會迅速吞噬喜劇演員”,研究過不同國家幽默的新南威爾士大學講師Mark Rolfe說,“很多其他人會帶入自己的議題。”
民衆的監管在美國演變成了“取消文化”,比如出演情景喜劇《宋飛傳》的明星Michael Richards在一次脫口秀演出中使用了種族歧視的語言,被廣泛抵制,職業生涯崩塌。
而在中國的土壤上,與之對應的是“舉報文化”:人民監督,政府開刀。正如House事件裏,有人認爲是那位微博用戶的舉報讓政府出手整治。
“搞笑中包含着力量”
研究修辭學的專家們認爲,專制政府尤其害怕幽默,比如中國,因爲它作爲一種溝通工具極具效力。
明白一個梗,意味着擁有相同的知識基礎;笑點相通的人,往往具有類似的人生觀。研究喜劇的紐約斯基德莫爾學院教授Beck Krefting說,喜劇演員可以“用幽默的語言解釋嚴肅的事情,並且不會丟失想傳達的信息。”
Krefting同時也是一名兼職脫口秀演員,她說,在美國曆史上,脫口秀演員參與推動了社會變革,比如那些同時在黑人和白人觀衆中富有影響力的喜劇演員,對民權運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不僅如此,印第安納州迪堡大學副教授Matthew Meier說,喜劇在強化意識形態方面同樣具有強大的力量。“專制主義想要控制什麼是搞笑的,什麼是不搞笑的,因爲搞笑中包含着力量。某種程度上,是一個笑點成爲爆梗的力量。”
習式幽默
這種控制不僅侷限於喜劇領域。Chey補充道:“中國政府希望阻止可能爆發的混亂,因此他們試圖掩蓋並限制人們的感覺。”
她說,House事件讓她聯想到中國近期對收集商業信息的外國諮詢公司的打擊。“人們在許多領域都小心翼翼,並且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關於可以說什麼、可以重複什麼的限制越來越多了。”
然而,這並不意味着中國政府希望告訴大家,中共或者習近平本人沒有幽默感。
外宣頻道CGTN剪輯過一個展示習近平輕鬆時刻的影片;中宣部也肯定了上海政府製作的一款“通俗理論宣講脫口秀節目”。(一位網友在評論區展示了幽默感:“建議屏幕上告訴我,哪個節點我可以笑,笑聲多少分貝,最多可以漏幾顆牙。”)
2018年,在中宣部主管黨建網站上,刊登了一篇總結習近平幽默瞬間的文章。裏面寫道,“習近平的幽默既是智慧的體現,也是自信的體現。無論在羣衆中,還是在各級領導幹部中,習式幽默隨處可見。”
按照政府對House事件的反應,也許只有這種幽默才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