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報道 | 中國跨性別女性的困境:買不到藥的"藥娘"

作者:趙莉
2023.04.26
調查報道 | 中國跨性別女性的困境:買不到藥的"藥娘"
AP photo; RFA photo illustration

對於中國的跨性別女性,跨性別的過程如同西天取經,一難之後又是一難。

不僅價格昂貴、途徑稀少,而且路途漫長。面對不情願的醫生、繁瑣的程序和來自家庭的反對,完成跨性別診療可能長達數年時間。

近幾個月以來,根據接受自由亞洲電臺採訪的跨性別女性的敘述,這段路途變得更加艱難。

去年十二月,中國政府禁止了醋酸環丙孕酮(一種常用的抗雄激素)和雌二醇(一種常用的雌激素)的網絡銷售。

這兩種藥物被應用於荷爾蒙療法中,例如治療前列腺癌和女性更年期的症狀。生理性別爲男性的跨性別女性的診療中,也需要使用這兩種激素。

政府表示,針對中國相對自由的網絡藥品市場暴露出的問題,這一限制是爲了強化監管、維護藥品網絡銷售秩序。然而這一紙禁令給中國的跨性別女性製造了新的難題:許多人根本找不到購買藥物的合法途徑,只能訴諸黑市,成爲了被詐騙的目標。

這種境況讓已經困擾這個羣體的心理健康問題進一步惡化,導致自殺人數增加,被普遍稱爲“藥娘”的跨性別女性告訴本臺。

其中的一位Mel說,“活不下去了,都活不下去了,每天都在死人。”

本就艱難的路途 

作爲一名跨性別女性,從第一次踏進醫院嘗試“拿證”,到她在23歲時拿到“證”,Mel花了三年時間。這個“證”就是跨性別診斷證明,是所有後續治療的開端。因爲沒有直系親屬的支持,Mel需要出國進行性別重置手術。

和本文中其餘的跨性別活動人士一樣,Mel要求使用化名,避免受到攻擊和可能來自中國網絡警察的質問。

在中國做一名跨性別女性“幾乎每一方面都有困境”,她說,從校園和就業中的歧視,到生理轉變本身。

除了診療的花銷,跨性別過程還有其他的代價。在Mel更改了身份證上的性別後,她的社會保險、醫療保險和住房公積金賬戶都被清零了,她只能借錢補上這筆她本已繳過的金額。

但比起中國其他的跨性別女性,Mel已經走在前列了。其他大多數都無法完成整個跨性別診療流程,只能依賴網購的走私藥物。

“去年十二月是一組政策直接卡死,一點活路都沒有了,”Mel說。

一紙禁令

中國國家藥監局發佈的《藥品網絡銷售禁止清單(第一版)》禁止了一些藥物的網絡銷售,包括醋酸環丙孕酮(一種常用的抗雄激素)和雌二醇(一種常用的雌激素)。生理性別爲男性的跨性別女性的診療中需要使用這兩種激素。

一些接受本臺採訪的跨性別活動人士認爲這項禁令針對跨性別羣體,也有一些受訪者猜測,在中國試圖逆轉人口下滑趨勢的背景下,禁令和現行的鼓勵生育的政策有關。

一項禁止網絡銷售激素療法藥品的規定引發了在中國的跨性別女性們的求助。這條一月份的推文提到了拜耳公司生產的一種抗雄激素藥物。
一項禁止網絡銷售激素療法藥品的規定引發了在中國的跨性別女性們的求助。這條一月份的推文提到了拜耳公司生產的一種抗雄激素藥物。

禁令中,和醋酸環丙孕酮、雌二醇位於同一組的還有五種藥物,都是避孕或墮胎類藥物。

和許多中國的政策轉變一樣,當局並不會對公衆精準地說明政策的意圖。在禁售令前的徵求意見稿中,這些藥物被歸爲“用藥風險較高”的種類,被禁止網絡售賣是爲了“保障公衆用藥安全”。

2021年中國媒體報道了一個母親發現自己的15歲孩子偷偷購買並注射荷爾蒙藥物進行性別轉換,她認爲這是因爲孩子被“藥娘”qq羣裏的“壞人誘騙”。

在這位母親報案後,當地警方爲此成立了專門調查組。

無論意圖是什麼,對於網絡售藥更嚴厲的管控都深深影響了跨性別羣體。

跨性別活動人士告訴本臺,自從禁令實施以來,她們觀察到自殺案件的增加。在網絡羣組和社交媒體上一些跨性別女性發出了求助的呼聲。

“這幾個月(自殺)死亡的人數明顯比往年同樣的時間段多,”寒漣漪說。她是一名爲中國的跨性別女性提供住處和其他幫助的跨性別活動人士。

更多接納,但困難依舊

在某些方面,中國對跨性別羣體的接納有一些進步。人們更加認識跨性別羣體面臨的困境,一些受官方管控的媒體報道甚至展現了同情的立場。

中國政府官方並沒有跨性別羣體的人數統計。

在一篇2014年發佈在《柳葉刀》的文章中,五位中國醫生粗略估計中國大概有40萬跨性別人士,而在過去30年裏接受診療的不到800人。

2018年,北京大學第三醫院的醫生們開設了跨性別門診;2021年,上海復旦大學附屬兒童醫院開設了跨性別門診。

但是跨性別人士表示他們依然受到廣泛的歧視。

在中國,有性別焦慮的學生可能會因爲不符合性別要求而被迫休學,跨性別的成年人很難找到工作。跨性別人士表示他們常受到警察和網絡監管,部分原因來自於政府對少數族羣的警惕。

根據北同文化(一個支持性少數羣體的機構)在2021年發佈的全國跨性別健康調研報告,在嘗試獲取易性症相關診斷的受訪者中,約有93%的人認爲過程中存在不同程度的困難。

分析人員發現跨性別羣體的自殺風險、焦慮和抑鬱水平更高,心理壓力也更大,報告也指出71.7%的受訪者有不同程度的抑鬱風險。

跨性別女性告訴本臺,這些精神健康問題因網絡藥品禁售令而變得更加嚴重。

“救急!!!”

跨性別女性通常在QQ、推特和Telegram尋求幫助,後兩者在中國被禁,但可以通過VPN登陸。

本臺通過社交媒體和網絡上的求助,瞭解到了因網絡藥品禁售令引發的危機。

“救急!!!有一個認識的同類已經停色(色譜龍)五天了,買不到糖(藥),”一名跨性別女性在1月23日發佈的推文上寫道,“很急很急...求求了。”

色譜龍,拜耳生產的醋酸環丙孕酮,在中國沒有銷售,只會通過走私的方式進入中國。抗雄激素藥物和雌激素藥物通常被稱爲“糖”。

(本臺隱去了網絡賬戶名,因爲這些賬戶可能會被中國警方監視。)

一些人認爲,禁止網絡銷售是爲了應對跨性別青少年在沒有醫生監督下進行自我用藥的擔憂。但自去年十二月禁令實施以來,一些跨性別女性已經開始用自己的身體試驗自制藥物,並如圖片所示在網上公佈配方。
一些人認爲,禁止網絡銷售是爲了應對跨性別青少年在沒有醫生監督下進行自我用藥的擔憂。但自去年十二月禁令實施以來,一些跨性別女性已經開始用自己的身體試驗自制藥物,並如圖片所示在網上公佈配方。

在理論上,持有藥物處方的跨性別女性仍能夠在線下藥房買藥,然而她們感到壓力重重。本臺得知,在看到跨性別女性的身份證性別是男性時,一些藥房會拒絕售賣荷爾蒙藥物給她們,儘管這類藥物在許多內分泌療法中很常用。

很多跨性別人士傾向於在網絡上購藥,因爲面對可能來自藥房和其他顧客的羞辱的風險會更小。

可疑的藥商

由於沒有其他選擇,中國跨性別女性轉向了不一定可靠的網絡藥商。儘管有禁令,這些藥商仍聲稱有從海外走私來的藥物。

一位已經完成性別重置手術的跨性別女性Mika表示網絡藥商賣的色譜龍價格約爲每盒300-400元,可以服用一個多月。

但隨着需求的增加,越來越多的騙子僞裝成藥商騙取錢財。有的寄出假藥,有的收到錢後就消失了。

對跨性別女性來說,這些後果可能是致命的。寒漣漪表示她的一個朋友在支付了約1200元后沒有收到藥物,最後她自殺了。

“騙錢一般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寒漣漪說。

本臺採訪的跨性別女性表示,爲了應對藥物禁令,網上流傳着各種方法,包括服用更易獲得的獸用激素,或者嘗試購買原材料自制藥物。

一位跨性別女性Hilda表示去年十月她開始以自己的身體做試驗,來製作含有雌二醇的凝膠。

“(我)實現自給自足了,而且也能幫到一些人,”她說。

Hilda表示她認識大約10名自制藥物的跨性別女性,她們開始製藥的時間都在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二月之間。

“總會有辦法”

本臺根據採訪的女性、新聞報道和社交媒體帖子得知,跨性別女性面臨的困難導致其中一些人採取了比自制藥物更極端的行動,包括自我切除睾丸。

Felicity是一名在中國長大、目前住在國外的跨性別活動人士。她說在網絡禁售令發佈前,有一名女性在羣組裏直播自己切除睾丸的過程,引發了一次緊急尋人幫助她止血的行動。

中國媒體也報道過一些跨性別女性爲自己或別人進行生殖器切除的案例。

其中一起案例中,一名跨性別女性在成功自我閹割後,幫助另一名女性手術;另一起類似案件中,有人因無資格非法行醫被判刑。

中國的跨性別女性表示,自從禁令出臺以來,獲得雌二醇(一種廣泛使用的雌激素藥物)變得更加困難,而一些人轉向了更容易獲得的獸藥。
中國的跨性別女性表示,自從禁令出臺以來,獲得雌二醇(一種廣泛使用的雌激素藥物)變得更加困難,而一些人轉向了更容易獲得的獸藥。

如果真的有哪天淪落到徹底買不到糖(藥),出不了國,國內找不到黑切(切除生殖器的黑市服務)的話,我會出一篇教程教你們自切蛋蛋,”一名跨性別女性在2月11日發佈的推文表示,“所以不用太擔心,總是有辦法的對吧?”

在4月20日的一條推文中,該女性表示她對自己做了閹割,並附上一張她在被鮮血浸透的牀上,旁邊放着手術工具的照片。但在她之後發佈的推文中,她補充道自己出血過多、差點喪命,警告跨性別女性不要自行閹割。

活動人士Felicity和寒漣漪告訴本臺,她們擔心網絡禁售令會導致更多自行切除生殖器的事件發生。

"我們無法生存"

在過去,Mel曾表示不會接受外國媒體的採訪,因爲她相信中國政府可以處理好這些事情。但如今,她開始對外發聲。

她和她的朋友們最近創建了一個網頁,以提高對網上銷售禁令後果的認識,這項禁令現在已經進入第五個月。

網頁羅列了跨性別女性被警方針對的事例,以及自今年年初以來,Mel統計的跨性別自殺人數。

最近的數字,根據網頁一個月前的更新,暫時停留在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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