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帶一路"十年:經濟倡議或成政治突圍

2023.10.03
"一帶一路"十年:經濟倡議或成政治突圍 中國領導人習近平2019年4月27日出席在北京舉辦的“一帶一路”論壇
美聯社圖片

今年是中國推出"一帶一路"倡議十週年,第三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峯論壇也即將在北京舉行。近年來,這項投資近萬億美元的龐大計劃受到越來越多國家的批評和抵制,同時中國經濟在疫情之後持續疲軟,要繼續維持也日趨困難。那麼,"一帶一路"將何去何從呢?

“中方將於今年10月,在北京舉辦第三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峯論壇。這是紀念“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十週年最隆重的活動。” 今年9月7日是中國提出“一帶一路”倡議10週年,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在當天的例行記者會上發佈如上信息。

反彈與對抗

不過,短短兩天後,美國與印度、中東國家和歐盟就在二十國集團峯會(G20)上宣佈了一項跨國協議,建設“印度-中東-歐洲經濟走廊”(India-Middle East-Europe Economic Corridor, IMEC)。該協議將整合從印度到歐洲、途經阿聯酋、沙特、約旦和以色列的鐵路線和港口連接,加快貨物過境速度。西方媒體稱其爲“現代香料之路”,該項目也被視爲是對抗中國“一帶一路”的計劃。

與此同時,意大利媒體報道了該國總理梅洛尼在G20峯會期間,當面向中國總理李強表達了該國將退出“一帶一路”倡議的意願。作爲七國集團(G7)成員國中唯一與中方簽署“一帶一路”協議的國家,梅洛尼在峯會後的記者會上,透露了該國計劃退出的原因:“事實證明,近年來有些歐洲國家雖然沒有加入‘一帶一路’,但卻能夠(與中國)建立比我們有時做到的更有利的關係。”

資料圖片:2019年3月23日,中國商務部長鐘山與意大利勞動部長路易吉·迪馬約在羅馬簽署了意大利支持"一帶一路"的諒解備忘錄。(美聯社)
資料圖片:2019年3月23日,中國商務部長鐘山與意大利勞動部長路易吉·迪馬約在羅馬簽署了意大利支持"一帶一路"的諒解備忘錄。(美聯社)

意大利並不是唯一對“一帶一路”倡議不滿的國家。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早在2018年,就叫停了該國在“一帶一路”計劃下、價值200億美元的東鐵工程,以及高達32美億元的輸油管項目,原因是項目涉及鉅額負債和內部貪腐。2021年,澳大利亞政府宣佈取消維多利亞州與中國簽署的“一帶一路”協議,理由是該計劃與澳大利亞的外交政策不一致。

2022年7月, 被視爲“海上絲綢之路”重要樞紐的斯里蘭卡政府宣佈破產,其高達上百億美元的外債中,就包括中國數十億美元的基建貸款。而早在2015年,該國爲償還債務,已被迫將深水港 – 漢班託塔港及周圍15000英畝土地出租給中國,租期爲99年。此舉引發斯里蘭卡民衆抗議和國際輿論擔憂。

今年6月,負債高達328億美元的贊比亞歷經2年艱苦談判,最終與包括中國在內的債權國就63億美元的外債達成重組協議,其中有多達41億美元是中國貸款。而同樣深陷中國“債務陷阱”的國家還包括加納、肯尼亞和埃塞俄比亞等多個非洲國家。

“一帶一路”爲何不再受歡迎?

“今年是我提出共建‘一帶一路’倡議10週年。這個倡議的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就是探索‘遠親近鄰、共同發展’的新辦法, 開拓‘造福各國、惠及世界’的幸福路。”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5月24日舉行的歐亞經濟聯盟第二屆歐亞經濟論壇全會開幕式上,發表了以上致辭。

“一帶一路”倡議被視爲習近平“大國外交”戰略的核心組成部分,包括“絲綢之路經濟帶”和“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該倡議於2013年秋被提出,並在2017年中共19大上被寫入黨章。據官方統計,至今中國已在該倡議下與152個國家、32個國際組織簽署了200多分合作文件,形成3000多個合作項目, 總投資規模達到近萬億美元。

2021年10月18日舉行的"一帶一路綠色能源合作青島倡議"啓動儀式(美聯社)
2021年10月18日舉行的"一帶一路綠色能源合作青島倡議"啓動儀式(美聯社)

中國官方表示,該倡議“旨在加強區域互聯互通”,也是所謂“構建新型國際關係,共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部分。但是外界普遍認爲,中國試圖透過“一帶一路”提升其實力和影響力,在全球範圍輸出其治理模式。在10年前該倡議啓動時,中國稱其爲振興區域的“黃金機遇”,各國也爭相加入。但現在,許多國家都對“一帶一路”持謹慎態度。

“從金融上來講,中國的貸款對於發展中國家來說更難以償還,因爲許多西方貸款是以援助和低利率的軟貸款方式提供。”國際政治分析人士穆罕默德·澤尚(Mohamed Zeeshan)告訴本臺,中國的貸款通常按照商業利率提供,同時沒有西方國家通常要求的勞工、環保、善治等嚴格附帶條件。雖然“一帶一路”爲發展中國家提供了重要的基礎設施資金,但也給許多國家帶來了無法承受的債務負擔。現在,中國已成爲全球最大的主權債務國。

據美國威廉瑪麗學院“援助數據”(AidData)項目2021年發佈的數據,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已經讓幾十個中低收入國家揹負上高達3850億美元的“隱性債務”。同時,約有35%的“一帶一路”項目遇到比較嚴重的實施困難,如腐敗現象,勞資糾紛,環境破壞,以及民衆反對等。

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系副教授莊嘉穎指出,從結構來看,“一帶一路”本身就是一套高風險的策略:“它所投資的個別計劃都是長期不受業界或其它國家、甚至國際組織看好或投資的。它在理論上可以給當地人帶來一些經濟上的好處和開發,不過它的風險相當大。”

在中國這套高風險策略下,尤其是當新冠疫情襲擊全球時,很多發展中國家紛紛陷入償債困境,而俄烏戰爭更令情況雪上加霜。威廉瑪麗學院“援助數據”(AidData)項目的資深專家阿馬爾·馬利克(Ammar Malik)說:“在2022年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食物和燃料價格上漲,各國都開始面臨財政緊張。現在情況已完全不同了,各國普遍不願投入這些基礎設施建設。”

伴隨“一帶一路”的擴張,中國官方對陷入財務困境或完全違約國家的緊急救助貸款也達到創紀錄的水平。根據“援助數據”(AidData)和世界銀行等機構的一項研究,截至2021年底,中國已向22個“一帶一路”債務國提供了128次救助貸款業務,其中包括諸多的貸款“延期”,價值高達2400億美元。這相當於“一帶一路”總投資規模的四分之一。

旅美經濟學者夏業良指出:“一帶一路”計劃10年來並沒有給中國帶來太多實際經濟回報,其缺乏公開和透明度也讓外界更加懷疑中國的真正目的在於政治而非經濟。

他說:“如果你的用意不是在獲得經濟回報上,而是想建立一個全球戰略網絡,甚至把西方作爲競爭或者敵對的力量,這就會引起大家本能的牴觸。”

中國砸大錢欲借"一帶一路"搶當全球化捍衛者角色(法新社圖片)
中國砸大錢欲借"一帶一路"搶當全球化捍衛者角色(法新社圖片)

“一帶一路”的反作用力

中國官方一直宣稱,透過“一帶一路”項目建立了各方“利益共享平臺”,推動了“全球經濟一體化”,同時提升了中國的國際形象。但實際上,中國是否真的由此和相關國家建立了更緊密的合作關係,甚至贏得了更高的國際聲望呢?

美國智庫外交政策協會的亞洲部研究員戴維·薩克斯 (David Sacks)認爲,事實並非如此:“諷刺的是,很多‘一帶一路’項目給中國與這些國家的關係帶來了更多摩擦,而不是拉近了它們的距離。”

薩克斯談到,像肯尼亞、斯里蘭卡,甚至巴基斯坦這樣長期和中國很友好的國家現在都對“一帶一路”項目導致的鉅額債務感到悔恨。同時,中國輸出大量自己國家的工人和設備建設“一帶一路”項目的做法也令這些國家感到沮喪,因爲這些項目並沒有創造當地的就業機會或傳授技術。

薩克斯說:“我們已經看到,中國在世界各地的形象近年來顯著下降,我認爲不能將這一切都歸因於‘一帶一路’倡議。但我確實認爲,在很多‘一帶一路’國家,他們的體驗並不都是積極的。”

過去十年,中國透過“一帶一路”將其足跡擴展、滲透到世界各地,甚至包括北極和南太平洋島國。同時,中國的戰略野心也日益暴露。《紐約時報》在2018年的一項統計顯示,過去10年間,中國出資參與了全球至少35個港口的建設。這些港口遍佈亞洲、非洲、歐洲及中東等地區,不少是位於戰略要衝。

夏業良指出:“中國往往會在這些國家要求一些權利,比如說投資在港口,慢慢就把其發展成自己的碼頭;還有的就是要求其與中國進行軍事上的合作,我知道(中國)在南美的一些國家就建立了祕密的軍事基地。所以他們的意圖有公開的,也有隱祕的。”

與此同時,中國這些做法也引起了西方國家的高度警覺。除了揭示北京的“債務陷阱”、“經濟脅迫”和“新殖民主義”等問題外,美國和歐盟等也先後提出了“藍點網絡”計劃(Blue Dot Network),“重建更美好世界” (B3W),“全球門戶”計劃(Global Gateway),“全球基礎設施夥伴關係”(PGII)等加強對發展中國家的投資,以抗衡“一帶一路”。

2018年8月28日,北京一座地鐵站外宣傳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和"一帶一路"的廣告牌。(美聯社)
2018年8月28日,北京一座地鐵站外宣傳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和"一帶一路"的廣告牌。(美聯社)

"一帶一路"已收縮轉向?

近年來,由於中國經濟持續下滑、美中競爭態勢和疫情的嚴重打擊,中國大幅減少了對“一帶一路”的投入。波士頓大學“全球政策發展中心”的中國海外開發性金融數據庫顯示,2019年中國的國家開發銀行和中國進出口銀行的海外貸款僅爲40億美元,遠遠低於2016年的750億美元。在非洲,中國對當地的貸款額在2016年達到峯值後便迅速下降,2022年僅簽訂9筆貸款協議,總額不到10億美元,創2004年以來最低水平。

另據法國外貿銀行(Natixis)的數據分析,2020年至2021年,中國年均對外直接投資比2015年至2019年的年均水平下降了72%;中國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直接投資額降幅則爲62%。

薩克斯表示:“我們已經看到,中國在世界各地的投資下降,現在中國自身也遇到了相當嚴重的經濟問題。我認爲,無論他們有多少資源,他們對風險相當大的‘一帶一路’國家的投資意願都會大大降低。”

不過,多位專家認爲,目前“一帶一路”倡議尚未出局,因爲中國自身經濟發展仍需要依賴很多發展中國家的自然資源。同時,中國要維持現有的影響力就必須持續從經濟上拉攏一些國家,否則就會“錢”功盡棄。

普林斯頓大學公共與國際事務學院衝突實證研究項目執行主任卡普斯坦(Ethan B. Kapstein)告訴本臺:“我們看到不只是中國,還有中國爲主要股東的亞洲基礎建設銀行,在不同領域繼續活躍。所以,我們不會看到一種大規模的收縮,但中國會對投資的項目類型更加精挑細選。”

《華爾街日報》去年9月曾報道,中國官方正對陷入困境的“一帶一路”倡議進行大刀闊斧的調整,這在中方內部的討論中被稱爲“一帶一路2.0”,而新版計劃將更加嚴格地評估新貸款項目。中方對以前不願接受的貸款損失和債務重組談判,目前的態度則轉爲開放。

該報還歸納出中國“一帶一路”的一些新發展趨勢, 包括更精簡的投資組合, 如大幅減少對低收入國家的貸款,從大項目轉向“小而靈”的投資;更多地投入5G等數字基礎設施,減少對鐵路、港口的投資;改變融資戰略,與其他融資機構合作,共擔風險。報道認爲,中方如果要維持“一帶一路”倡議,則需要對外提供更多的援助而非貸款。

薩克斯告訴本臺,雖然“一帶一路”未來可能將縮小規模,但其光環不會就此消失,因爲這是習近平的標誌性外交政策倡議:“我們繼續看到中共文件中強調‘一帶一路’倡議,並與習近平聯繫在一起。所以在這種背景下,我認爲中國基本上不可能承認失敗,他們會繼續該項目。”

國際政治分析人士澤尚指出, “一帶一路”要維持投資就需要展開多邊合作,但這需要中國出讓部分項目的決策權,而這對北京來說很難實現: “中國目前爲止尚未表現出願意與其它主要國家或新興國家以平等方式合作。中國把‘一帶一路’主要當作一個國家或北京領導的項目,是場單人秀。”

2019年11月11日,希臘總理米佐塔基斯(Kyriakos Mitsotakis) 與習近平在簽署儀式後,共同發表加強兩國全面戰略伙伴關係的聯合聲明,強調雙方願通過比雷埃夫斯港等合作項目,推動落實兩國政府間共建"一帶一路"合作諒解備忘錄。(美聯社)
2019年11月11日,希臘總理米佐塔基斯(Kyriakos Mitsotakis) 與習近平在簽署儀式後,共同發表加強兩國全面戰略伙伴關係的聯合聲明,強調雙方願通過比雷埃夫斯港等合作項目,推動落實兩國政府間共建"一帶一路"合作諒解備忘錄。(美聯社)

突破外交孤立 要靠“一帶一路”?

美國智庫外交政策研究所高級研究員Felix Chang日前發文指出,中方“一帶一路”倡議的目標一直在不斷變化,其最終目標可能變得更加政治化而非經濟性。他認爲,北京長期以來一直擔心被華盛頓包圍, “一帶一路”倡議的部分目的就是確保美國無法孤立中國。

學者夏業良也認爲,目前中國在很多場合已明顯感到被西方孤立、圍堵的狀況:“它一開始搞這個‘一帶一路’的時候,是希望形成一個強大的國際聯盟,跟西方較量。而且那個時候,他們自以爲最終是能夠佔上風的。但是最近這兩、三年,他們已經感覺到狀態不象他們以前想象的那麼樂觀了。”

夏業良表示,目前“一帶一路”無論從經濟上還是政治上都越來越難以爲繼,因爲沒有足夠資金來滿足習近平的“大撒幣”作風。此外,很多國家也意識到“債務陷阱”問題和其他方面的風險,因而不願再跟中國繼續合作。

“越是這種情況下,它越是要採取一種自保的方式。” 夏業良說,“它的重心不在於經濟回報,而是在目前的形式下,更需要一些遍佈在世界各地的、特別是一些小國家,在國際輿論上和國際組織一些論壇上,能夠給中國一些支持。”

今年八月,習近平出席了在南非舉行的金磚國家領導人峯會。在中俄兩國的支持下,會議決定吸納沙特、埃及、伊朗等六國加入這一合作機制。有分析認爲,中國可能由此操控金磚集團,試圖將其從經濟組織變成政治集團,用以對抗西方。

有消息顯示,俄羅斯總統普京將於本月出席在北京舉行的第三屆“一帶一路”高峯論壇。在未來,北京也是否會藉助“一帶一路”打造新的政治陣營?全世界正在拭目以待。

記者:凱迪    責編:何平    網編:瑞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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