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報導者時間:“潤學潮”下最危險的逃難路徑:穿越巴拿馬叢林的中國人
2022.12.19
新疆烏魯木齊一場大火成了最後一根稻草,燃起自1989年以來,中國國內罕見的集體抗議。但在最後一根稻草點燃之前,人民對政府怨懟不滿的情緒,已蟄伏在近年的移民趨勢上;今年4月上海封城之後,“潤學”更大爲流行──潤與英文Run同音,意爲跑路、逃跑之意。
中國人民在嚴峻的疫情封控下,想盡辦法離鄉出走,有的到泰國、日本或歐美,有些則選擇走上一條可能是最危險的逃難路徑──跟着偷渡的拉丁美洲移民,一起徒步穿越險峻的巴拿馬雨林,一路向北,途經多國,再從墨西哥邊境翻越鐵絲網,偷渡進入美國。
“這名字怎麼念?”一位哥倫比亞遊艇公司的工作人員,看到我同是華人臉孔,在加勒比海的一處登船處問我。
“周俊。”我協助中國人周俊,發出正確的羅馬拼音。工作人員用西語腔調試着重述。
這時52歲的周俊,在數十位帶着行李、揹着孩子的南美人面孔之中起身,牽着在厄瓜多爾領養的流浪狗牛牛,在11月初的一個上午,準備從哥倫比亞西北部的海濱小鎮內科克裏(Necoclí)登船,到巴拿馬的邊境。
一旁海灘酒吧,正播着輕快的加勒比海騷莎樂(salsa),身旁對話全是西班牙文。周俊與其他3位中國公民,包括一個10歲的小孩,講着普通話,背上行李,登上預備前往險峻巴拿馬叢林的船隻。他們預計搭船抵達哥倫比亞與巴拿馬的邊境,再一路向北走,以陸路方式非法穿越巴拿馬、哥斯達黎加、尼加拉瓜,洪都拉斯、危地馬拉到墨西哥,再翻越邊境的鐵絲網,偷渡到美國。
位於哥倫比亞西北部的內科克裏,本來是哥倫比亞人海邊渡假聖地,原本的遊艇公司主要服務觀光客。但COVID-19疫情之後,各國出現大量失業與經濟壓力,導致數十萬人紛紛挺險偷渡。他們主要來自委內瑞拉、海地、厄瓜多爾,也有來自非洲、阿富汗和印度等國家,前仆後繼來到哥倫比亞西北部靠近巴拿馬的碼頭,搭船前往雨林入口,完全改變了內科克裏的樣貌。
海灘上曾一度出現帳篷爲患的景象,一些遊艇公司、飯店甚至都直接改做偷渡客的生意。
內科克裏唯二的遊艇公司老闆馬林(Freddy Marín),在他的辦公室裏接受《報導者》的採訪時,坦承“比起做觀光客的生意,賣船票給(偷渡的)移民,確實比較賺錢”,又不斷強調自己在幫助這羣移民。他們從2021年下半年開始爲這羣湧入的移民服務,目前80%的客人全爲嘗試非法偷渡的移民。訪問時的辦公室外頭,一邊是國際移民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的布棚,一邊是內科克裏地方政府的駐點,正前方是通往船隻的甲板。來自阿富汗、海地、印度、中國等膚色多元的乘客,正坐在布棚下等待登船。
哥倫比亞與巴拿馬交界是達連隘口(Darién Gap),進入隘口後,就是被國際媒體稱爲南美最險峻的雨林──達連叢林,其中未經開發,沒有任何公路或馬路,靠哥倫比亞的一邊是河流溼地,而靠巴拿馬的一邊則是山地熱帶雨林。
這條隘口,不只叢林高聳,路上也因黑幫勢力盤據,毒品走私猖獗,整條路線危機四伏。疫情前,一年只有幾千人踏上這條路。但今年1~11月,根據巴拿馬移民署統計,已有超過22.7萬人嘗試跨越達連叢林,比起2021年整年高出近兩倍。國際移民組織表示,光2021年,至少有51具屍體在這座叢林裏被找到,但實際上的死亡人數應高出更多。《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記者們,在2022的下半年,親自走入達連雨林記錄委內瑞拉、海地人等拉丁美洲移民,在泥濘與湍急的河流之中,如何犯險前往美國,引起國際對這條路徑的關注。
而近一、兩年,這條以拉丁美人爲主的偷渡路徑,也開始更多地出現中國人的面孔。
政治高壓加疫情封控,中國“潤”友們廣傳偷渡美國路線
“我最近聽說厄瓜多爾的偷渡路線很火,在Twitter上有人整理指南,在抖音上還有人直播這條路線,”一位不願具名的中國移民仲介向《報導者》表示,他從2016年開始做移民仲介相關業務,“其實這是一條一直有人走的地下路線,但最近火起來,是因爲很多人在網上分享,新媒體的傳播力快。”不過這名仲介強調,這條路線十分危險,並且是違法偷渡,不應宣傳。最近,拜登(Joe Biden)政府向美國聯邦最高法院上訴,希望恢復一條聯邦法律──該法律將“鼓勵非法移民”視爲刑事罪行。
這條偷渡路徑,中國網民稱其爲“走線”,其實過去就有一些中國的異議人士鋌而走險,在一部1990年代的劇情片《愛在別鄉的季節》,劇中由梁家輝飾演的男主角,也是經巴拿馬、墨西哥偷渡到美國。對南美人來說,疫情前也有人試圖穿越達連雨林,但因爲風險高、資訊量少,並未形成一條成熟的路徑。
近兩年因爲疫情和各國的政治局勢,許多國家的人民被逼上絕路,加上社羣媒體日愈發達,Facebook、Tiktok和Telegram上都有相關的分享資訊,更有許多仲介、旅遊公司跳入這門數百萬美金的生意,大肆宣傳包辦“安全”穿越雨林的服務,從住宿、交通、裝備、“嚮導”和協作等,都可以找到人打理,形成一個相對成熟的偷渡產業鏈。
根據巴拿馬政府的統計,今年已經有超過22.7萬人走上這條路。
中國更因爲長達3年嚴峻的清零政策與疫情封控,外加不斷增強的全方位政府管控,社會整體環境的自由度更加緊縮,許多中國人受不了,想盡辦法出走,網路上稱這波移民潮爲“潤學潮”(Run Philosophy),或有些網民稱這是“用腳投票”。
“以前有(中國)異議人士走這條路,但是到了美國都不會說。前年(2020)疫情開始,中國(內部)搞得很嚴重,有很多人把這條路爆出來,還有人開始寫攻略,一傳十,十傳百⋯⋯現在很多人都知道了。”周俊坐在風特別強勁的港邊,拿出手機,滑着Telegram多個關於“走線”的羣組,例如“風雨中抱緊自由”、“移民歐美每週走線攻略羣”;Twitter上還有已經走完全程的中國網民,分享這條走線的細節,包括找“特殊嚮導”甚至是“蛇頭”的價位、雨林的難易路線,以及一路上給各地警察的賄賂價格區間。
巴拿馬到美國的路線,成爲像周俊這樣的異議人士,或受不了疫情管控、財務卻不夠寬裕的青壯年“潤”出中國的其一選擇,他們可能付不起動輒數十萬人民幣的留學費用,甚至幾百萬至上千萬人民幣的投資移民費用,又或是特別嚮往美國的自由社會。有些,甚至帶着一種冒險的心態來到這裏。
“『潤』這個詞已經有一段時間,最早它有偷偷跑掉的意思,是在國內出了一些問題,例如經濟上出問題,或者官員跑路⋯⋯後來稍微引申到一些讀書的或者
一般人的這個說法,但今天這種使用就是一種急切要離開,這個顯然是今年4月份(上海封城)開始,”長期研究中國流動人口的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Max-Planck-Institut für ethnologische Forschung)所長項飆表示,考慮到中國當下出入境困難等因素,“潤”的實際人口規模可能不大,它更應該被理解爲一種心態──即使許多人走不了,也有了一種“預備移民”的心態。
夾雜在南美人裏的中國人說,這是一場嚮往自由、冒險的旅行
“來到這裏,基本上就是拿命來賭的,”來自中國江蘇的周俊一邊說着,一邊出示聯合國難民署(UNHCR)發給他的難民證。他反對中國共產黨,在中國時常舉着人權自由旗幟,騎越野摩托車,深入西藏等被當局高度監控的地區。這些激進的行徑,使他二度被送進精神病院。出院後,周俊稱中共的相關部門沒有一刻不監控着他。“我們受迫害的,對中共的恐懼,真的是刻在骨子裏。”他說自己早已豁出去,也切斷了家人的聯繫。
COVID-19在中國爆發後,2020年2月,周俊決定永遠離開中國。他先想辦法到泰國(注:中國護照到泰國爲落地籤),並向當地聯合國難民署申請難民證。但鑑於中共在東南亞的勢力,他仍感到不安全。2022年領到難民證後,周俊決定嘗試最冒險的路徑,從南美到美國。他稱其爲一場“深度旅行”。
根據哥倫比亞內科克裏小鎮裏熟悉此事件的政府人員說,從2021年開始,就有出現中國人的身影,人數更在2022年9月大幅成長。“來自亞洲的移民,我們確實看到明顯的增加。來自中國的大多是20到55歲的成年人,8成左右是男性,也有女性,⋯⋯比起其他國的移民,中國人比較有一點錢,狀況比較好,他們自己訂飯店、付交通費、打點食物,待幾天就走,也不需要什麼幫忙。”
此位不願具名的政府人員私底下向《報導者》記者表示,他們都知道中國人在哥國若沒有簽證,就是非法入境。“現在哥國政府的態度是,尊重移民移動的自由⋯⋯實務上來看,真要把他們(中國人)遣返回去,實在是太貴了。”
根據哥倫比亞移民署提供《報導者》的數據,今年1~11月底,有1,028位中國公民以非正規途徑從厄瓜多爾入境哥倫比亞,光是11月就有485位,其中99.8%以上是在內科克裏登記。巴拿馬移民署的統計指出,今年有1,310人嘗試偷渡穿越達連叢林。官方並無相關數據。
根據內科克裏兩間主要安排到巴拿馬達連叢林入口的船公司統計,在周俊出航的當周,就有122位中國人購買船票。一日早上,有19位中國人正穿着救生衣在內科克裏的港口等待出航,其中包括6位女性、3個小孩,一位母親手裏還抱着嬰兒。
在鎮上,都能看到正在購買睡墊、帳篷和雨鞋的中國人,以青壯年人爲主,男性居多,但也不乏有女性與小孩。
一間外牆繽紛體面的飯店餐廳裏,5位中國人邊喫着午餐邊告訴我,他們這團十幾人,原本不認識,是在社羣媒體的羣組裏組團後,一起過來。他們幾乎一句西文都不會說,英文也不太通,就靠翻譯軟體跟當地人溝通。
其中一位年輕、打扮時髦的女生說,中國的經濟發展還是很有前景,只是受不了疫情管控,決定出來“冒個險”,考慮5、6年後再回中國。同桌的另一位男性則大聲嚷着:“只要習近平不下臺,我就不會回去!”
“受不了,出來『旅行』,看看世界,”來自北京、做媒體設計工作的父親志峯(化名),坐在港口邊的水泥座椅上,穿着夾腳拖晃着雙腳對着我苦笑。他身形矮小,在今年8月,獨自帶着10歲的兒子遠走。聊起來之後,他才坦承:“我沒辦法忍受我的兒子每天上學都要做核酸。”他也清楚知道,習近平必定會連任中國國家主席,政治環境只會更加緊縮。
“我們這路上,都是逃離迫害、嚮往自由的。”
要潤出來,先要突破中國邊境封鎖
他們南美的第一站,大多是到中國公民不需簽證即可入境的厄瓜多爾。但在中國政府對邊境控管、護照申請嚴加管控的情勢下,要離境是愈加困難。
“我從土耳其到基多(Quito,厄瓜多爾首都)的飛機上,同機就有3、40箇中國人。你知道還有很多人想出來,但被卡住出不來⋯⋯有的在半路被卡,有在國內被卡,”周俊表示,許多人想出來都出不來。
2021年8月4日,中國國家移民管理局宣佈對“非必要、非緊急”出境事由暫不簽發出入境證件。截至本報導出刊日,中國官方態度仍認爲國際旅行風險高,不鼓勵個人出國旅遊、觀光與探訪朋友。即使找到出國的“必要和緊急”理由,在中國國內更新護照或第一次領取護照,也愈加困難。2021年上半年覈准的護照,僅有2019年同期的2%。
35歲的程傑(化名),在2022年8月初,與太太和3個小孩──分別爲6到11歲大──就差點無法出境中國。最後他們突破重重關卡,歷經10個國家、3個多月,終於抵達美國加州。
程傑本來是汽車生產公司的技術工人,但因爲疫情,不斷經歷裁員,換了3份工,收入不穩定,每個月還要繳4,000到5,000人民幣的房貸。“潤出去”的念頭一直在他心裏。
“小孩天天在家上網課,加上疫情封控,上不了班,不能工作;公司開不了工,把你解僱,沒有收入,沒有補貼⋯⋯在這樣的體制下,要說什麼又不能說,真的太悲哀了⋯⋯。”程傑在抵達美國幾日後,在美國的倉庫打工,用極少的下班時間接受《報導者》採訪。
偷渡本來不是程傑的首選。2021年他個人先嚐試申請美國留學簽證,計劃拿到簽證後,再申請家人陪讀,希望藉此帶全家一同赴美。但花了大半年,申請各種文件證明,他的留學簽證還是遭到美國拒絕。
他心一橫,決定賣了車,太太也賣了做生意的店鋪,他們再借了一筆錢,籌了30萬人民幣(約新臺幣130萬元),決定帶孩子們闖關,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他們先假裝到“澳門旅行”(注:因澳門與香港爲特別行政區,相對中國大陸的海關,比較寬鬆,較有機會放人出國),計劃從澳門飛到其他國家。結果還沒有到澳門,他們在珠海關口就被海關人員攔下。
“我們先被關進小黑屋審查,工作人員過來,我交出港澳通行證,但他要我交出護照,問了我很多問題。他還說,你是不是想去別的國家⋯⋯。他把我的手機和護照都拿走,還用關鍵字查我手機,可能怕我是反共分子,去國外亂搞。”還好程傑事先將朋友圈中反共和反俄羅斯的敏感內容都刪除,在一小時後,全家被釋放。
“我本來以爲我們走不了了。從(出珠海關口)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決定要去(美國)了!”
程傑先經臺灣轉機飛泰國曼谷,再飛土耳其伊斯坦堡。在土耳其停了半個月,等到有了一萬多人民幣飛厄瓜多爾的機票,立即買了5張給全家的票,終於來到他們在南美的第一站:厄瓜多爾首都基多。他們買了些糧食和水後,搭巴士到厄瓜多爾與哥倫比亞邊境的圖爾坎(Tulcan),包了一輛汽車,開了兩天兩夜直抵哥倫比亞的內科克裏,再搭船進入巴拿馬達連叢林入口。
一家五口的故事:爬山坡、過急流,“沒想到危險的程度是可能死亡”
偷渡路線催生了各種賺錢攬才之道,叢林中的路線、營地和食物都需要付錢“打點”,偷渡客稱這些收錢帶路的人爲“嚮導”。
“有些路線只要1、2天就可以到,但一人要1,000美金,我們沒有那麼多錢,”程傑說,他們一家人因此選擇了更便宜的路線,“本來預計是3天,我們最後走了5天才出來。”
程傑負責背全家15公斤的揹包,一開始包括一個5人帳、防水墊還有足夠的水和食物。一家5口走到第二天,面對着一個接着一個的山坡,爬得全身都是泥濘,體力透支,連程傑都幾乎走不動。他最後請一個南美人幫忙扛行李,付了50美金,才勉強撐過第二天。
走到第三天,他用手機翻譯軟體問身邊的南美人還要多久纔到,誤以爲只要再2個小時就可以出雨林。他們特別開心,爲了減輕行李負擔,決定把僅剩的食物幾乎全分給路上沒有食物的南美人,也把早已進水的帳篷扔在路里。後來才發現,他們離出口還很遙遠。
傍晚開始下起雨,他們知道不能再走下去,便撿了一個被丟棄的單人帳篷,5個人擠在溼冷的遮蔭下,抱着取暖渡過一夜。
第四天,因爲滂沱大雨,導致河水迅速暴漲,他們要橫越一條水深最深兩米的湍急河流,如果沒有抓緊繩子,隨時會被沖走。小孩因爲比較輕,沿路被大人抱着過河,但大人就得要靠自己。
“我們沿着水流方向走,水特別急,到三分之二時,我太太就撐不住,我試着抓住她,掙扎了幾下,我也沒辦法拉住⋯⋯一瞬間她就被沖走了,大概衝了十幾米。”
“當時沒有想過,危險到會有可能死亡的程度,”程傑回憶着現場,仍歷歷在目,“當下我特別害怕,腦中閃過可怕的畫面,孩子哭了,看着媽媽被沖走,大聲哭喊着媽媽,我真的不知所措⋯⋯。”
還好,後面的幾個南美人看到她距離岸邊大概4、5公尺,衝下去把她從水裏撈起來,救了她一命。被救起後,孩子和媽媽抱在一起痛哭。
程傑在全家平安出了雨林後,在Twitter寫下:“每個人都想去的地方不一定是天堂,但人人冒着生命危險逃離的地方一定是地獄。”
翻越鐵絲網進美國,然後呢?
“這些嘗試冒險穿過雨林到美國邊境的移民,應該是沒有辦法得到美國的簽證,纔會選擇走這條路。基本上沒有簽證,是無法登機的,”在美國執業超過17年的新加坡裔移民律師許淑娟對《報導者》表示,這是爲何這羣非法移民不能直接購買機票抵達美國機場並申請庇護的原因。許淑娟強調,一旦非法移民從陸路邊境進入另一國,但“未經檢查入境”(Entry Without Inspection, EWI),還是有機會會被遣返回上一個國家,例如美國會將來自墨西哥的偷渡者遣返回墨西哥。
淑娟的客戶來自世界各地需要在美國申請庇護的難民和移民,也包括爲數不少有能力申請簽證的中國客戶。
“中國客戶移民美國的需求,是有增無減。最近我從中國客戶瞭解到的是,他們已經無法忍受中國的嚴加控管;這些人可能在國內有錢、有投資,但選擇賣掉大部分資產,離鄉背井,只希望有個像人的生活,”淑娟表示。
這條路徑上的中南美洲國家,對於一批又一批欲偷渡前往美國的移民,多抱持着只要不在我國停留、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有些國家,像是洪都拉斯和墨西哥,會在指定地點發行通行證,爲偷渡客在其國境內短暫停留提供暫時的通融作法。巴拿馬政府則選擇設立官方難民營,與國際組織合作,安排巴士直接把人送往邊境。
也因爲偷渡人數龐大,快速形成了利益龐大的地下產業,官方和民間有一定的默契。這一路上以非法途徑跨越邊境的移民,若是被當地警察抓到、又沒有通行證的話,有些可以賄賂了事,也有被用槍枝頂頭恐嚇、或是帶往拘留所關上幾日。但我們遇到的受訪者表示,這些國家經常會爲了減少負擔,選擇讓偷渡的移民繼續往北前行。
出了雨林後,程傑一家人在巴拿馬政府安排的難民營裏休息,他們早已疲憊不堪,但這只是走完了偷渡路線的一部分。接下來他們還經歷了各種波折,才逐一穿過尼加拉瓜、洪都拉斯和危地馬拉,最終抵達墨西哥。
抵達墨西哥不久,他們就被邊防警察抓到,帶往邊防局關了一晚之後,纔將他們帶到領取通行證的地方。
“那裏有大概1萬多人在排隊等帶領通行證,”程傑說,而他們等了3天才排到。今年在美墨邊境上等待攀越圍欄的,已經有200多萬人。
程傑記得,翻越美墨邊境圍欄的那晚,強風陣陣吹起沙塵,他們一家在“嚮導”帶領下提心吊膽,翻過去幾分鐘後,美國邊防警察的巡邏車,就開着燈照向他們。很快地,所有人就被邊防人員帶到邊防局(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 CBP)的辦公室。
“當我們知道一個可以逃離極權國家的方法,就無法不去想”
多年以來,由於大量非法移民長期經美墨邊境偷渡入美國,美國各黨派一直對美墨邊境的管理問題爭論不休。1990年代以來,美國開始在美墨邊境修設圍欄,不過許多人依然以各種方式偷渡,險峻的路線和地理環境造成不少偷渡者死亡。(Donald Trump)2017年上任總統前開始大力宣傳“城牆”計劃(The Wall),承諾在邊境建造混泥土高牆以取代圍欄,直到2021年拜登上任後,這一計劃被取消。
“特朗普的時代是更不友善,我認爲拜登上臺後,從移民政策的角度來看,確實是比較有人性,”許淑娟解釋說。
“如果你已經抵達美國的領土,在陸路邊境上又沒有被抓的話,其實是相對容易申請到庇護,”許淑娟表示,抵達美國後,偷渡者一般會向當局申請庇護,在移民局確定受理當日起,180天后可以申請工作許可證(Employment Authorization Document,EAD,也稱打工卡),並開始合法工作。如果以非正規方式抵達美國被抓到後,會被關到拘留所。如果沒有在美聯繫人,會被以非法跨越國境的理由上訴開庭。“通常這種情況,是可以在開庭時直接向移民法官提出庇護申請。”
在美墨邊境的邊防局,程傑一家被安置在不同的房間,小孩跟着母親,和男性分開。“裏面有供三餐,還有漢堡水果啊,還行。但我們房裏4、50人,有另一位中國人,但大部分是黑人⋯⋯我們就躺在地板上,找個紙板墊着睡覺,因爲人多,腳也伸不直。”
在美國邊防局的看守所,通常會被關上數週,甚至數個月,不過程傑一家因爲有孩子,還算幸運,在接受官員面談之後,他們提供了在美的聯繫人,申請了庇護,在看守所待一晚就被釋放。
“我跟他們說,我反對共產黨,反對這個體制,網上也發過這些內容,也被共產黨的警察關過看守所,回去的話,(共產黨)肯定不會放過我,肯定會被關的。”程傑在被問到不能回國的理由,詳細地說出了回國可能面臨的恐懼。
一家人都被釋放後,他們總算鬆了一口氣。
“至少現在內心不恐懼了,不害怕了。在哪都要生活嘛,這邊可能工作還更辛苦些,但精神上,我在這想說什麼都行,我不喜歡美國也好,都不會像國內,發個推特都要膽戰心驚。”程傑形容着抵達美國後的感受。
“當我們知道了一個可以逃離這個極權國家的方式,我們就無法不去想,踏上這條路可以到達的世界長什麼樣子。”
一些人得知他的經歷之後,都來向他詢問。“每天都有許多人來問我走線的問題,很多是有孩子的家庭,我都是抱持着不鼓勵的態度。這條路徑實在太危險了。”
新大陸上,一路向北
在哥倫比亞上船前,今年8月從北京跟着父親志峯離開中國的10歲兒子,在港口邊來回踱步,有點焦慮難耐。問他會不會害怕,知不知道接下來迎接他的是什麼?“會。”他回答得簡短,鴨舌帽底下,眉頭深鎖。幾秒後他接着說,“我有爬過(中國的)泰山。”他或許無法想像,他即將面對的是,遠超過一日登泰山的艱難。
周俊則與他領養的8個月大流浪狗牛牛,坐在海邊的石礁上,望着遠方。另一位準備和家人偷渡的委內瑞拉小男孩,穿着雨鞋在他附近跑來跑去。
11月初上路後,周俊花了3天半穿越雨林,在國際難民營裏排隊領餐,在烈日下等待各國發放的通行證,一路靠着蛇頭領路向北。途中,他聽到叢林裏熊的怒吼聲、手機在雨林裏被搶,還發現銀行款項疑似被中國政府凍結。
本文發稿前,周俊抵達美墨邊境,但他的牛牛,死在距離達連雨林出口幾公里處的山坡路上,無緣跟他走完全程。他在社羣媒體上說,若有人路過,請替牛牛點燈蓋被。
“我希望這個國家好,我希望這個國家大家有自由,大家有好的生活,安居樂業,”周俊邊說邊嘆着氣,“你最起碼人家南美人偷渡到你中國,你這纔算了不起。你讓中國人萬里迢迢,冒着生命危險從中國到南美,這到底算什麼⋯⋯。”
※特別感謝 Gilbert Gil 對本報導的貢獻。
※本報導爲《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臺(RFA)中文部共同製作。爲尊重受訪者意願,文中程傑、志峯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