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座小村落成为俄军基地(上):乌克兰村民被关为人肉盾牌的28天

文字/刘致昕 摄影/杨子磊
2022.11.08
当一座小村落成为俄军基地(上):乌克兰村民被关为人肉盾牌的28天 基辅北方140公里处的村子亚吉德涅(Yahidne),3月初曾被俄军占领28天。学校的地下室,成为了监狱,走廊整排坐满了被关押28天的村民;带着出不去的准备,他们留下牆上字样为后人见证。
(摄影/杨子磊)

随着对乌克兰全面侵略超过8个月,以千百计的乌克兰村庄曾被占领。俄军离开后,即使当地村民努力地清理,占领者的烟蒂、嚼过的口香糖、喝干的伏特加酒瓶,以及狙击手在阁楼来不及带走的弹药仍在原地。自由亚洲电台合作伙伴《报导者》采访团队在9月底、10月初入冬前,来到乌克兰首都基辅(Kyiv)北方140公里处,一座曾被当作俄军指挥中心的学校。幸存的村民为我们描述人们被刑求、被枪毙,以及365个人被关押在60坪地下室28天的集体回忆。

这里,是位于基辅北方140公里处的村子亚吉德涅(Yahidne)。乌克兰文里,Yahidne是“浆果”的意思。1953年开始,人们在此建立农场合作社,把莓果、草莓、苹果等农产品外销到白罗斯、俄罗斯,一箱一箱的水果生意,让他们在森林里发展起一座300多人的聚落。不仅农人,都市人也被亚吉德涅美丽的自然景色吸引,在方圆10公里陆续盖起乡村小屋。1995 年,村里甚至开设了学校,供幼儿园到国中学龄的孩子就近上学。

彼得罗维奇(Ivan Petrovich)从那时起就是学校的管理员,一整串钥匙在他手里已20几年。现今62岁的他,没想到自己的工作,在晚年有了天翻地复的变化。

秋天的早晨,森林的雾还没散开,彼得罗维奇从空荡的村子中走出来迎接我们。他拿出钥匙开锁,打开学校大门;锁头固定的铁链挂在两扇早已歪斜的铁门之间,两扇门旁的草地因轰炸而满地疮痍。

“我知道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情,清理村子、耕作、整理房子等等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没办法做任何事,你就是没有力气,没有动力。” 彼得罗维奇不确定那是创伤症候群或者忧郁症,只是看着自己一手维护、建立起的校园,化为眼前破碎的屋顶、倾倒的牆面,他说:“这里永远不可能再成为我们培育下一代的地方了。不可能了。”

在俄军2月底对乌克兰全面侵略之后,亚吉德涅以及村里的学校,成为全球知名的犯罪现场之一:整座村子经历坦克碾压、炸弹轰炸、烈火焚烧,居民的后院有乌克兰人的尸体,森林里有俄军留下的诡雷,学校则被改造成“集中营”,365个人被关进197平方公尺(约60坪)的地下室,原本画了向日葵的教室被俄军当作指挥中心。往亚吉德涅的路旁,加油站焦黑的牆上仍有当时人们留下的警语,红色喷漆大大写着“他们在扫射,快逃!”

学校的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好的。校园周遭的游乐设施被炸成碎片,与炮弹的碎片、倒下的大树四散在校园门口的草地上。(摄影/杨子磊)
学校的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好的。校园周遭的游乐设施被炸成碎片,与炮弹的碎片、倒下的大树四散在校园门口的草地上。(摄影/杨子磊)

“草地,要小心,”彼得罗维奇指着我们脚下,“跟着我们走,确保你们只走在我们走过的路上,不要自己走进森林。”因为森林里可能还有诡雷、地雷跟尸体。彼得罗维奇与当地志工塔拉诺娃(Olena Taranova)带我们入村,“许多村子都是这样,俄军留下来的陷阱跟无名尸、失踪人口,到现在都处理不完,”塔拉诺娃说。

俄罗斯併吞乌克兰领土克里米亚后的8年,塔拉诺娃不断在乌东前线以及交战地带,提供物资、心理支持等协助。过去数个月,她在亚吉德涅的周边清雷、找尸体、送物资,协助医疗伤兵。一身军装的她,家里孙女才刚出生,但战争让她无法抽身。

作为第一个发现亚吉德涅村民被囚的见证人,她向我们说明,这座村子经历的渗透、改造、恐吓及杀戮,普遍在乌克兰各地发生。亚吉德涅村民们一方面因身心创伤而无力复原重建,另一方面,也想保留犯罪现场,作为向世人说明“占领”和“侵略”的证据。

10月18日,联合国人权理事会(OHCHR)发布俄乌战争的战争罪调查报告,亚吉德涅村,在报告中被提及4次;参与调查报告的检察官抵达现场后,直指整座村子是一座大型犯罪现场。《报导者》团队,在报告发布前夕来到亚吉德涅村,以摄影镜头和居民的第一手证词,重建战时俄军的占领行为。

俄军来了:盘查、抓人、把365位村民关地下室当人肉盾牌

学校里四处是入侵者留下的痕迹。许多俄军拿走乌克兰村民的鞋作为“战利品”,撤军时留下老旧过大的军靴。(摄影/杨子磊)
学校里四处是入侵者留下的痕迹。许多俄军拿走乌克兰村民的鞋作为“战利品”,撤军时留下老旧过大的军靴。(摄影/杨子磊)

彼得罗维奇回忆俄军抵达的第一天:

“大约是3月3日下午1点左右,俄军开始占领我们的村子,先是一架飞机丢飞弹开始轰炸,村子到处都开始起火,(轰炸的时候)我只记得地在动、牆在震,我跟小孩太太躲在地下室。”

“4点左右,我们听见有军队开始进来扫射,要所有人都不准出门⋯⋯他们把围牆、栅栏都拆掉,入夜之后开始一家一家的检查,把所有看到的车子都破坏掉,割破轮胎、放火烧,有时用坦克直接辗过,让我们无法逃离。还把我们的发电机都没收了。”

被俄军逐户检查后,整个村子近400人,有的被直接带走,有的被关押刑求,大部分的人被命令脱光衣服,到街上列队,俄军要找出身上有爱国刺青、穿着军用内裤的人。这是俄军占领后的第一步:抓出爱国者和军人。

“我脱光衣服之后,他们觉得我可能是退役军警,我说我不是,他们把我压在地上,用机关枪沿着我身体周围射一圈,要我从实招来。”

彼得罗维奇坦承自己非常害怕,村里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这样的盘查,包括家里的文件、衣服、手机里的对话纪录与通讯录,俄军试着找出一切证明与乌国政府有关联的证据。

俄军没收或销毁每个人的手机,切断全村与外界的联系,接着拿枪抵着人们进入学校地下室。

一名在电视台工作、身分是摄影记者的居民,在过程中以备用手机试图向家人联系,但被俄军发现并随即被带走。

村民被塞进了地下室,同时,整座村子也被改造成俄军的基地。俄军的坦克、军用车包围整座村子,企图逃走的村民被射杀。一个家庭曾在俄军到来时试图开车离开,答应放行的俄军,在车子发动之后却又开枪射击,一家四口,只剩13岁的小女儿生还,被带进地下室。

这座新的基地以学校为中心,俄军指挥官住在校舍中,操场则是他们的司令台跟集合场。操场里挖出足以让坦克车藏身的一个又一个大坑;周围的大树旁,也被挖出一座座地下壕沟。而地下室塞满了村民,这些人成了俄军的“人肉盾牌”,让乌军不敢进攻。

亚吉德涅成为俄军从北方入侵之后的暂时基地,从这里发射炮火攻击乌克兰北边的车尼希夫(Chernivhiv)以及南方的基辅。

7平方米的房间关36人,只能或坐或站地睡

彼得罗维奇拿出钥匙,打开当时关押他们28天的地下室大门。绿色的门上,还有居民在俄军占领前,以红色油漆写上的“小心!有小孩!”字样。

我们跟随他往地下室走,楼梯宽度只容一人通过,侧边还堆着杂物、玩具跟俄军留下的物品。地下室共有4间房间,最小的一室只有7平方米左右,当时关了36人。

3月3日俄军到来之后,365人挤在地下室里。在学校担任幼儿园老师的村民娜塔丽雅(Natalia)告诉我们,“每个人分配的空间大概50(公分)× 50(公分)吧,” 她用两双手指比画,没有得到俄军的许可,人们不能起身走动。

我们抵达的时间是上午9点,但地下室漆黑一片。村民们当时就在黑暗里生活。被关进的前几天,没有食物、没有水,有慢性病的老人家没药吃,本来健康的居民,很快就出现身体状况。

俄军不定期在早上7点让村民上楼到户外放风,每个人有10分钟的时间,出去呼吸、上厕所。但有时,连续几天门都没开。在没有放风的日子,地下室的水桶,成为365人大小便的地方。而地下室门口不远之处,是俄军刑求、处决人的地方,学校的锅炉室则被改造成暂时的隔离监狱以及停尸间。

幼儿园老师娜塔丽雅(Natalia),被指定负责煮饭,俄军给她极少量的俄军粮食(桌上的星型符号纸盒),要她喂养300多位村民。每天每人只能分到半个200毫升免洗杯的量。(摄影/杨子磊)
幼儿园老师娜塔丽雅(Natalia),被指定负责煮饭,俄军给她极少量的俄军粮食(桌上的星型符号纸盒),要她喂养300多位村民。每天每人只能分到半个200毫升免洗杯的量。(摄影/杨子磊)

62岁的彼得罗维奇(Ivan Petrovich),当时就是坐在这个位置,度过28天。同个空间,还有其他至少130人。(摄影/杨子磊)
62岁的彼得罗维奇(Ivan Petrovich),当时就是坐在这个位置,度过28天。同个空间,还有其他至少130人。(摄影/杨子磊)

角落,刚好是校舍厕所的正下方,俄军不懂如何使用冲水马桶导致堵塞,每次冲水,都有液体滴流下来。(摄影/杨子磊)
角落,刚好是校舍厕所的正下方,俄军不懂如何使用冲水马桶导致堵塞,每次冲水,都有液体滴流下来。(摄影/杨子磊)

俄军是带着报纸来的,强迫村民们听他们朗诵、阅读。(摄影/杨子磊)
俄军是带着报纸来的,强迫村民们听他们朗诵、阅读。(摄影/杨子磊)

如果有人倒下⋯⋯

关押的村民中有70余名孩童、5名残障人士。年纪最小的6周大,最大的已93岁。有时,母亲们分享奶水,照顾彼此的孩童,有时,居民必须照顾父母已死去的孩童。

关押期间,俄军总是对他们说,泽伦斯基死了,附近的城市都被俄军拿下了,要人们放弃抵抗、直接投降,但居民们并不相信。俄军还会带俄国的报纸来,读报逼他们听。

彼得罗维奇带我们去当时他坐的地方,紧挨着他的是孩童跟老者:“我连躺下的空间都没有,很多人脚麻、有人受伤组织坏死,还有人必须把自己绑在木头上,才能让自己用坐着、站着的方式睡着,不会倒下。”

他习惯面对门口,感觉能吸到较多氧气。

关押的日子里,第一个难关是不足的氧气量。人们怕消耗氧气,不敢使用蜡烛。常常有孩子或长者呼吸不过来,失去意识,人们一开始会把他们带到通往地上的门前,试图从门缝呼吸空气,但后来根本来不及救昏迷的人。

第二个难关是卫生条件。饮水和食物不足,又要与排泄物、尸体共处一室,数天后,人们开始出现水肿、裂伤、感冒、水痘,也有久坐的人开始长褥疮。关押的第三周,大人、小孩都染上传染病。有慢性病的村民,一样不被允许回家拿药。

人们在极糟的卫生条件下努力活着,但同时有人开始倒下,村民只能先暂时把尸体放在角落。带路的居民们记得每一个人坐的位置,“那里是一位残障人士的位置、那里是我们放尸体的位置;那个角落,楼上是厕所,每次俄军使用洗手间,化粪池就会渗水下来,” 娜塔丽雅说。

门关着时,窒息、飢饿、病菌是威胁。门打开时,威胁的样貌更让村民们无法预料。

“给我们女人!”有时,开门的俄军这样大喊。有时,则直接喊人名,突然把某些人带出去了,施虐、刑求,大部分被带走的再也没回来过。有一次,喝醉的俄军打开门之后,拿一颗手榴弹下来要给孩子们玩。被昵称为蜘蛛(Spider)的指挥官,则再一次行刑之后警告,“你们如果想集体做些什么,我就拿手榴弹往地下室扔!”

墙面的故事:消逝与希望

人们在门板上画月历,数日子。两旁写着地下室里死亡的、在地上被射杀的、失踪的人名。许多人写字时,不认为自己能活着出去。另一边,是孩子们的绘画。(摄影/杨子磊)
人们在门板上画月历,数日子。两旁写着地下室里死亡的、在地上被射杀的、失踪的人名。许多人写字时,不认为自己能活着出去。另一边,是孩子们的绘画。(摄影/杨子磊)

孩子们的画。也写着“不要战争”、“不要半兽人(指俄军)”,荣耀归于乌克兰等等。(摄影/杨子磊)
孩子们的画。也写着“不要战争”、“不要半兽人(指俄军)”,荣耀归于乌克兰等等。(摄影/杨子磊)

关进去的村民数量,分成大人、小孩两个数字。数字被划掉,因为又有几个死了。(摄影/杨子磊)
关进去的村民数量,分成大人、小孩两个数字。数字被划掉,因为又有几个死了。(摄影/杨子磊)

俄军军中分发的口香糖,散落在地下室的桌面上。(摄影/杨子磊)
俄军军中分发的口香糖,散落在地下室的桌面上。(摄影/杨子磊)

在生理跟心理的双重考验下,对战况一无所知的居民们,试着保持生存意志。在牆上画画,成为他们重要的情绪出口。

人们最常画的是日历。他们用日历来数日子,让自己不会失去时间感。彼得罗维奇还帮孩子们找到蜡笔,于是孩子开始画家里的宠物、画村子的平面图、画战前的日常生活,有太阳、花园、蝴蝶、国旗,有的写了国歌的歌词或写上“荣耀归于乌克兰”,也有的在一大片涂鸦之上写下“不要战争!”、“不要半兽人(orc,指俄军)!”。

《报导者》团队在牆上看见许多人名,每一间房间都有几个名字,名字前有日期──那是人们想记住死者的忌日;有的人名旁被打上问号──那是当事人下落不明。写名字的地方也代表着村民死亡的地点,一边是死于地下室,一边,是在地面上被俄军射杀或失踪的。“他们写字的当下,不期待自己能够活着回家,” 彼得罗维奇说。

除了牆壁上的人名,4个房间的门框上记录着每间的大人与小孩的人数,数字后来陆续被槓掉,换上新的数字,那是活着的人数字。

我们在地下室停留许久,看着村民留下来的外套、被单、不明液体,闻着徘徊不散的气味。桌上散落着俄军分配给他们的军粮、口香糖,还有塑胶免洗杯,每个杯子是200毫升的容量,是2个人一整天分配到的食物。

被俄军命令担起煮饭工作的娜塔丽雅说,村子里的牛、猪、鸡、狗,村民家里的起士、面包、饼干等,都被俄军当成他们的,而难吃的军粮、一罐一罐的醃渍粮食,则分给村民,“量少就算了,有的真的难以下咽。”

重获自由的那一刻,眼里仍充满恐惧

为我们带路的彼得罗维奇。(摄影/杨子磊)
为我们带路的彼得罗维奇。(摄影/杨子磊)

採访过程中,有的村民表明希望在外头等候我们。离关押已相隔6、7个月,阴影仍压着幸存者喘不过气。

彼得罗维奇回忆:“有些人被关到发疯。几乎每个在地下室死掉的长者,死前都会大喊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或是大笑,拿着拐杖到处乱挥⋯⋯几乎每一个人死前都会做一些奇怪的事,踩别人的脚、摔椅子之类的,然后断气。”

28天,至少10人被活活关死。村民们多次要求俄军让他们能埋葬死者,因尸体发臭、造成进一步的卫生风险。一天,俄军终于答应,给予他们90分钟的时间,村民赶紧到村子的墓园里,挖土,一一搬运尸体。但意想不到的是,掘墓到一半,俄军的机关枪突然从墓园两旁森林出现,向村民们开枪,其中两位村民躲避不及中弹。

3月26日,被关押已超过3周,人们突然听见爆炸声,俄军的军火炮弹可能被击中,接连爆炸。居民称,从门缝看,就像是烟火一样。

30日,俄军突然把门封死,并警告人们不准出来,接着,就是军队移动的声音。在地下室的人们,等到外头再也无声响,才敢撬开门,上到地面,找到老旧手机,联系乌克兰军方。隔日,乌克兰军队到来,炼狱般的生活才终结。当时正是乌克兰军队在俄方围城战中反攻成功的关键期。

“他们太久没有吃到东西了,孩子看到志工带来的巧克力,大人看到面包,眼泪立刻掉下来,”塔拉诺娃回忆村民们重获自由的样子,“他们眼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恐惧。”

采访访尾声,一只村子里的狗跟随着村民的脚步,从阴暗的地下室离开。(摄影/杨子磊)
采访访尾声,一只村子里的狗跟随着村民的脚步,从阴暗的地下室离开。(摄影/杨子磊)

后记:俄军在亚吉德涅犯下的战争罪

10月18日,由联合国人权理事会授权调查的“乌克兰问题调查委员会”,发布针对俄乌战争的“战争罪调查报告”。这项针对2月24日到3月底战事的报告指出,绝大多数战争罪行由俄军犯下(而乌克兰军方犯下的战争罪罪行有两案)。俄军违反人权的战争罪行为包括:无差别的攻击平民、将平民用作人肉盾牌、射杀逃离的平民,以及一系列对不分年纪者实施的虐待、性暴力等行为。

在亚吉德涅,俄军把365位平民关押在基地下方,正是人肉盾牌的一种战术──关押期间,刻意让平民短暂在地面上活动,让乌军得到情报后无法对该处展开袭击。除此之外,对老者、病人、儿童,各种不符人道的关押行为以及虐待,都违反国际法。

自由亚洲电台和《报道者》合作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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