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廳就位戰鬥位置:從62歲母親到17歲中學生,烏克蘭人的N種參戰方式

文字/劉致昕 攝影/楊子磊
2022.11.08
在客廳就位戰鬥位置:從62歲母親到17歲中學生,烏克蘭人的N種參戰方式 緊急危難發生時,人們往往因情緒而失去對身體的察覺,也忘記彼此擁抱能帶來力量。一對接受《報導者》採訪的父子斯拉瓦(Slava)與亞當(Artem),透過“基輔父子的8點身心操”直播,提醒受過傷的烏克蘭人,彼此擁抱,一起好好活着。
(攝影/楊子磊)


方方面面的戰爭衝擊,一直沒放過每個烏克蘭人的人生。除了激烈的軍事衝突,還有一些無法拿起武裝的人,仍堅持守在家園,用屬於平民的戰鬥方式,向世界展示着屬於烏克蘭人的必勝鬥志。

自由亞洲電臺的合作伙伴《報導者》採訪團隊走進3位住在首都基輔(Kyiv)的市民家中,他們在廚房、翻譯間和直播鏡頭前,找到自己的戰鬥位置──多年累積的專業能力、從小學習的手工藝,甚至是面對俄軍虐行的療傷經驗,都是他們貢獻國家的“武器”。戰爭留下了什麼?烏克蘭人不只需要學會如何在戰爭下生活,更得學會在生活裏繼續戰鬥。

 

戰爭8個月後,要到基輔市民的家中拜訪,仍會遇上一些難關。除了戒嚴令的宵禁限制,還有檢查哨在許多路口攔行,頻頻塞車。有時,走在路上要避開被轟炸的廢墟路口、毀掉的加油站;有時,社區門口仍堆着沙包,不遠處就是軍人紮營的地方。

作爲俄軍侵略的首要目標,烏克蘭首都基輔2月底經歷一場超過3周的圍城戰──俄軍從三方攻入,天上有不同傘兵部隊降落,甚至正式開戰之前,俄軍間諜和特種部隊就潛伏入境。儘管圍攻基輔的敵人,已在4月暫時撤退,但活在這裏的市民,不需提醒即明白:自己還是戰場上的人。

10月中旬,俄軍的飛彈、無人機再度發動攻擊,上班時間的基輔人,有的喪命、有的受傷、有的震驚哭泣。但攻勢過後,人們仍必須從防空洞裏走出來,繼續過活、上班賺錢。

I.入伍失敗的62歲媽媽,戰場上的求職記

如今在基輔的人,都是選擇了留下、選擇返鄉、選擇戰鬥的人。於是,到基輔人的家裏,會碰上一點“阻礙”,其一便是得在客廳裏穿越他們的各種“作戰工具”。例如職業是室內設計師、62歲的泰蒂安娜(Tetiana),她的客廳已變成一座家庭代工廠,一張張募資、尋人的海報,則是她的新名片。

戰爭開打之後,泰蒂安娜有許多工作,其中一份工作是參與“義煮”,每天與志工們煮7,000~10,000人份餐點給圍城中的軍隊、醫院、學校、公務員們。還有一份工作,是照顧落單的生命,例如她身邊的蘿拉(Laura),一隻因爲戰爭失去主人、無法自在散步、無法與人相處的狗。泰蒂安娜如同許多烏克蘭的志工一樣,想盡辦法,試着照顧自己的家、自己的城、自己的國,也照顧自己。

在她充滿厚紙板、鐵罐的家庭加工空間裏,泰蒂安娜招待我們坐下。採訪團隊沒有料到,一邊採訪着她開戰之後四處“求職”的過程,同時我們也自然而然地幫她一起製作簡易的戰時用品。

泰蒂安娜告訴我們,夏天時她曾離開烏克蘭,到柏林拜訪女兒。女兒試着留她,但她拒絕了。她告訴女兒:“我必須守在基輔。我的戰友們在等我,那些士兵、那些可愛的貓兒(烏克蘭士兵爲了保護身份,在社羣網站貼文慣用貓咪貼圖遮住臉),還有我的志工朋友,許多人在等我的蠟燭。”

“當想爲國家做點事,就有各種想法跟創意跑出來”

電磁爐上是加熱蠟油的大鐵鍋、鐵壺,客廳被半加工的蠟燭、製作蠟燭的原物料、工具分佔不同角落,陽臺被來自基輔各地的空鐵罐佔據。這是62歲的“蠟燭工廠”主人泰蒂安娜(Tetiana)。(攝影/楊子磊)
電磁爐上是加熱蠟油的大鐵鍋、鐵壺,客廳被半加工的蠟燭、製作蠟燭的原物料、工具分佔不同角落,陽臺被來自基輔各地的空鐵罐佔據。這是62歲的“蠟燭工廠”主人泰蒂安娜(Tetiana)。(攝影/楊子磊)

泰蒂安娜(Tetiana)

年齡/62歲

戰前職業/室內設計師

知道戰爭開始的那一刻,我其實也會害怕──我的媽媽經歷過戰爭,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我要在莫斯科生活的女兒立刻離開,但也不要回烏克蘭。

只要我的女兒在其他國家,我的心就能平靜一點。可是我想留下,不是因爲我想守住房子、財產什麼的,房子在哪裏都可以再重新設計一個,是因爲我想有所貢獻,想當個有用的“烏克蘭人”,那是我留下的原因。我要我女兒尊重我的決定,我也答應她:每當空襲警報一響,我就會跟她報平安。

從開戰第一天,我就試着報名加入國土防衛隊。可是前三天情況非常緊張,政府公告平民不準出門,我只能聽着廣播窮焦急。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出門了,我就開着車,到處找可以報名從軍的地方,我在路上攔下了一個軍人,“請問哪裏可以從軍?”──我這輩子沒想過我會說這句話。

最後我找到了國土防衛隊的辦公室,他們看着我:“可是你已經62歲了,上頭應該不會讓你加入。”我繼續拜託他們,他們又說人已經太多了,“或許我可以幫你介紹去我們的辦公室工作?”辦公室?我的任務是把紙從這裏移到那裏嗎?我不要。“好吧,那你留下電話號碼,我幫你安排看看。”這是我終於進入戰時廚房的過程。

我當然非常害怕,但跟大家在一起,我會好一些、覺得自己有用;自己在家,要逃、要躲、要哭,都不知道。我很驚訝這麼多人來幫忙,讓自己也開始相信:只要團結,我們真的很強大。

我們的廚房是在街上的,其實很冷,所以我喜歡幫大家泡茶、泡咖啡,我現在變成一個泡茶專家了。我們後來還發展出前線車隊,把廚房做好的菜送到其他地方去,我們負責3臺車,每臺車晚上要發200人份。大家的士氣很高昂,就算我接到了要切20公斤洋蔥的指令,我也會大喊:“太好了!我這輩子的夢想就是切20公斤的洋蔥,你要我切幾公斤,我就切!”

我很喜歡看着人們終於笑出來的樣子,還有他們喝着茶、咖啡,圍着火取暖的樣子。

廚房的工作兩天上班、兩天輪休,不夠累,我在社羣網站上找到另一個工作,是幫軍隊跟廚房募集物資。(4月,俄軍圍城失敗)俄軍走了之後,廚房也不需要我了,我去找了另一個工作,是一個專門協助被佔領區的志工隊像是布查(Bucha)、伊爾平(Irpin)這些地方。

現在回想,我在那裏看見的就是痛苦。但我想親眼見證這種苦難,好刺激自己再去做更多的事。我們清地下室、清沙塵、清佔領留下來的各種東西,結果我的身體馬上就出了問題,因爲太累了、我的身體條件不足。我轉往緊急醫療的隊伍受訓,後來在課堂上擔任助教。

你沒辦法用一個字形容“志工”這件事,當一個人想爲國家做點事,他就會有各種的想法跟創意跑出來,而這拯救了我,在戰爭下不陷入抑鬱。

現在準備進入冬天了,我們志工隊主要的工作,是做蠟燭。我們羣組裏有138個人,大家在我們家一起生產蠟燭,送去軍隊裏面,我還把蠟燭的使用方式拍成影片上傳YouTube。(泰蒂安娜滑開手機、播放影片,記者問:那是《權力遊戲 》(Game of Thrones) 的主題曲嗎?)對!因爲“凜冬將至”(Winter is coming)啊!

不只是照明,以厚紙板和蠟油製成的罐頭蠟燭,也是寒冬中讓前線軍人加熱、保暖的實用救命工具。(攝影/楊子磊)
不只是照明,以厚紙板和蠟油製成的罐頭蠟燭,也是寒冬中讓前線軍人加熱、保暖的實用救命工具。(攝影/楊子磊)

大家現在一個星期會工作一次,有人負責載送蠟燭,有的負責收集民衆捐來的空鐵罐、厚紙箱還有蠟油,全基輔有50個回收點,人們都會透過線上聯絡我們。這138個人1個月前彼此都不認識,現在我們一起做蠟燭、一起開課教更多的人。我們成爲彼此的伴。

其實這種蠟燭也不是我發明的,早從2014年烏東戰爭以來,很多人都這麼做,我們小時候很窮,也是用簡單的物資自己做這些野炊、照明工具。

我沒有學太多東西,蠟燭、煮飯這些是我們本來都會的,我真正學到的是,在烏克蘭,有很多良善的人。當然,戰爭改變了我,我與從前不是同一個人了,戰爭教會我看清事情的先後順序──賺錢、工作什麼的都是其次,一起活下去、打贏纔是優先。

II.30歲的中國官方書籍指定翻譯,拍片對抗中俄大外宣

來自馬裏烏波爾(Mariupol)的吉利(Kyrylo Chuyko),是另外一個被戰爭改變的人。他從小喜歡語言,曾在中國唸書,能說希臘語、德語、西班牙語、俄語、哈薩克語和華語,更是烏克蘭少數擁有“中文即時口譯證照”、能替華語教師上課的漢學家,是許多中國官方書籍指定的翻譯者。

俄羅斯對烏克蘭全面侵略後,幾乎連續兩個月,吉利透過各大社羣媒體,錄製影音、直播、翻譯文字,用不同語言講述烏克蘭正在遭受的入侵和攻擊,希望向世界求援。沒想到他的貼文、影片在中國網路被刪、傳不出去,自己反成了別人眼中抹滅真相的人。中國朋友告訴他“是烏克蘭的錯、挑釁俄國,是烏克蘭政府自己在砲轟自己的人民,是‘新納粹分子’在烏克蘭境內屠殺,俄軍是來解救他們的。”

他發現過往溝通無礙的華語,卻怎麼都無法將事實說清,即使懂得說同一種語言,對同一場戰爭,卻因爲資訊扭曲、官方宣傳,而有讓認知天差地別的認知。活在民主與極權國家的人們,差距恐怕不只是翻譯就能解決的。

吉利按捺着性子,深呼吸,解釋他拍片的目標:他相信提供一個來自現場的事實,人們的自由思考會協助他們看見真相。

“對我來說,你們聽見了、理解了,我就沒白活着了。”吉利這麼說。

“有中國朋友說,吉利你不懂政治,你們就是錯了”

曾在中國唸書的吉利(Kyrylo Chuyko),目前和夥伴經營YouTube頻道,上面有他練唱、翻唱的錄影,將烏克蘭歌手在戰爭中創作的歌曲,以華文唱給華文世界聽,希望聽者能理解烏克蘭人的心境跟現況。(攝影/楊子磊)
曾在中國唸書的吉利(Kyrylo Chuyko),目前和夥伴經營YouTube頻道,上面有他練唱、翻唱的錄影,將烏克蘭歌手在戰爭中創作的歌曲,以華文唱給華文世界聽,希望聽者能理解烏克蘭人的心境跟現況。(攝影/楊子磊)

吉利(Kyrylo Chuyko)

年齡/30歲

戰前職業/專業翻譯

你是一個個體,你是一個獨立的人,你有獨立的思考。

把現場的影像對比一下,這是不是“特別軍事行動”啊?還是真正的入侵烏克蘭?難道這麼難嗎?你看布查大屠殺,你依然認爲是我們自己在殺自己?那你過來看一下吧,看看有多少其他來源的影片──我不要求你相信我,你也沒有必要相信我,但我就是烏克蘭人,我就來自馬裏烏波爾。

我的家被摧毀,我的城市80%都被毀了,就是因爲俄羅斯人。我的家鄉馬裏烏波爾本來發展得愈來愈好,成爲一個文化城市,就是俄羅斯人這麼不在乎這些文化、藝術,連教堂都給炸了,馬裏烏波爾大劇院也扔炸彈,明明知道是那邊有人、明明知道那邊有孩子、有普通人,仍然扔炸彈了!這是什麼行爲呢?對我們活下來的人來說,要接受這個事實其實好難,好多事情要做,要活着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我就對這些中國網民說:“你不信你親自過來吧,你親自體驗一下,我給你當翻譯。”這句話我說了很多很多次,你過來吧,我帶你去看看到底是誰在殺誰。我帶你看是誰在侵略烏克蘭?也給你看看有沒有“納粹分子”?俄羅斯就一直在宣傳,那你過來吧,不要亂說。

我中國的朋友卻說:“吉利你不懂政治,政治就是如此,誰叫烏克蘭人選擇了美國跟西方呢?吉利啊,你不懂,你們就是錯了,因爲你們的問題,給俄羅斯創造了危險,所以他們就預防性的想打你們了。”
本來我以爲我們是好朋友、中國朋友會相信我所說的。我說,“你們自己都來過烏克蘭,你還不知道我們在烏克蘭是什麼樣的生活方式嗎?開放、包容、和平的社會。”但後來他們還是說,「吉利,是你不懂。」

行吧,我不懂,你這種“懂”我纔不願意接受。對這些人我就是徹底地失望了,他們的思考方式我完全無話可說,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用什麼詞去描述,作爲正常人,怎麼能對侵略保持沉默?

我不是政治學家,我不是經濟學家,我就作爲一個普通人問一句話:當你的家園被侵略、手裏沒有任何武器,然後侵略者持着槍、開坦克入侵,這時你會說“歡迎過來、歡迎過來?你殺我、我被你殺,我所有的東西給你、你摧毀我的整個家,沒有問題”,會嗎?

正常人會捍衛自己的家,難道中國不是嗎?但他們還是覺得還是烏克蘭人不對──我覺得你腦子正常嗎?我們現在在做的就是保護自己,我們就是在捍衛自己的國家,沒別的。無論什麼原因,你沒有任何權利入侵我的國家,沒有我的允許,你沒有任何權利進我的家。

吉利在基輔的住處牆上,掛着畢業時與父母的合影。(攝影/楊子磊)
吉利在基輔的住處牆上,掛着畢業時與父母的合影。(攝影/楊子磊)

10月1日,我發微信祝賀我的中國朋友們“國慶快樂”,祝他們偉大的國家發展順利,更希望這個偉大的國家不要輕言忘記給別人的偉大承諾。

當你朋友被殺的時候,你會在旁邊坐着安靜看着嗎?有些中國人,就算看了我的影片或其他新聞,也不敢說出想法,他們哪怕知道真相也不敢說,因爲害怕。

中國朋友們有的會偷偷對我說:“吉利,我支持烏克蘭,但是我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我一個人說沒什麼用。對不起,對不起,我幫不了忙。”我說:你們站在這種現實中生活,開心嗎?你發表不了自己的意見和想法,你不感覺無奈嗎?他們也不回答。面對他們,我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眼淚已經都流光了,很難,但沒事,我會好起來。

III.有創傷經驗的烏東父子,每晚8點直播“做操”

17歲的亞當(Artem),坐在基輔家中的客廳,與48歲的爸爸斯拉瓦(Slava)一起受訪,他也談到了,怕自己是“白白活着”。

開戰以來,兩父子整個春天每晚8點開直播,帶人們線上一起做運動。他們的運動包括4個步驟:

1.提醒人們除了情緒,還要照顧自己的身體,控制好自己的身體能幫助自己面對戰爭。

2.腹式呼吸,重新感受身體的肌肉。

3.眼球運動,閉上眼睛旋轉眼球。

4.擁抱自己,記得自己有一個完整的身體──想像一個平靜、快樂的情境,把好的情緒拍進身體裏面,愛自己。

螢幕裏,父子一起跟人們做操。接着,爸爸推薦電影、兒子推薦音樂,兩人在鏡頭前聊天,也跟線上的朋友對話。本來只是朋友間線上見面的直播,沒想到觀衆愈來愈多,“基輔父子的8點身心操”成爲馬裏烏波爾的軍人、逃到海外的難民、軍醫院的傷患,還有以色列、日本、立陶宛、英國、加拿大等各國民衆固定收看的節目。

一位來自烏克蘭東部、與斯拉瓦同鄉的朋友,每晚除了看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的談話,就是跟着2歲孫女一起收看“那個禿頭大鬍子做運動”。

爲什麼每晚上線直播?亞當說:這麼做,是爲了可以跟爸爸“一起做些什麼”,也爲了救贖自己的焦慮──戰爭的焦慮,以及白白活着的焦慮。

我們問兩位直播主,身心操的最後一環節:閉上眼睛、想像最美好的回憶,他們閉眼時想的是什麼?亞當說,他想的是在烏東家鄉,與外婆一起看電視、玩遊戲,喫外婆做的各種烏克蘭菜。斯拉瓦想的也是烏東老家,礦區裏的自然地景,那裏的朋友、派對、音樂。

“跟爸爸一起直播,是唯一可以確定的事”

亞當很早就開始創作,從畫作到數位繪圖,在IG上有自己的粉絲頁BananaShampoo,許多圖畫,只有黑色。(攝影/楊子磊)
亞當很早就開始創作,從畫作到數位繪圖,在IG上有自己的粉絲頁BananaShampoo,許多圖畫,只有黑色。(攝影/楊子磊)

亞當(Artem)

年齡/17歲

戰前職業/學生

對我來說,上線直播是這3個月的一切,我不知道明天還會不會上學、不知道明天起牀會是什麼樣子,但我知道我每天會跟爸爸一起直播──這是生活裏唯一一件還可以確定的事。

這件事,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說話課”。開戰之後,我怕我自己變得太封閉,感覺很像被關在棺材裡面,甚至出現一些念頭,像是“爲什麼死的是其他人,不是我?”、“我也想死,我該死,不應該是他們死”。但這個直播計畫,卻讓我用某種方式盡到我的責任。

我幫到了別人,我不只是一個活下來的人, 我還有機會成爲一起出力的英雄,成爲更好的人。

亞當(左)在基輔家中的客廳,與48歲的爸爸斯拉瓦(右)一起直播。(攝影/楊子磊)
亞當(左)在基輔家中的客廳,與48歲的爸爸斯拉瓦(右)一起直播。(攝影/楊子磊)

亞當眼中的英雄,爸爸斯拉瓦,在全面性開戰之前,會帶着老婆和兒子一起到烏東舉辦電音派對、辦講座,試着在烏東地區創造“除了戰爭之外”的事情,也想破除俄國媒體想宣傳創造的“等待俄國救援、蒼白的烏東”形象。

但他視爸爸爲英雄,也是因爲看着斯拉瓦不被打倒,不放棄的那段過去。

2014年頓巴斯戰爭剛開打不久時,斯拉瓦還在烏東當記者。一次採訪出差後,司機載着他和攝影師,要往他們住的鎮上開,當時,他們的家鄉已被俄國勢力佔領,要“回家”,必須經過由俄國人和他們的魁儡武裝、在地分離勢力共同設下的檢查哨。

經過檢查哨時,斯拉瓦目睹了俄方部隊開槍射殺平民的現場。因爲帶着攝影機,斯拉瓦與同伴被懷疑是“烏克蘭派來的間諜”,當場被抓走帶往橋下,準備槍決。就在行刑前,爲俄方工作、擔任行刑槍手的當地人,突然開始與司機閒聊,發現兩人竟是前同事,槍決的事,就因此取消了。

後來,司機被放走,斯拉瓦和攝影師則被關入地牢。斯拉瓦因不願跟隨攝影師對俄國勢力表達忠誠,被抓進牢裏施虐、打頭、打全身,打到肋骨都斷了,3天后,被毆打至失去行動能力的斯拉瓦被釋放。他在醫院住了3周,才能自行下牀走路。

“辦電音派對、辦烏東雜誌......我們必須善用這段記憶來建立新的烏克蘭”

斯拉瓦說,只要俄羅斯對烏克蘭領土的侵略不停,他就不剃去鬍子。(攝影/楊子磊)
斯拉瓦說,只要俄羅斯對烏克蘭領土的侵略不停,他就不剃去鬍子。(攝影/楊子磊)

斯拉瓦(Slava)

年齡/48歲

戰前職業/記者

2014年以後,我們的家就一直是戰爭的一部分,也承擔着這個社會的情緒,兒子想繼續做(直播),我就支持他,我們一起努力。不只是我們家如此,烏克蘭人集體活在一個不正常、不健康的生活裏,但生活是不停前進的。我想,我們永遠有選擇。

我們永遠都有選擇,當時我可以選擇死,也能選擇活下去。我去看諮商師治療創傷症候羣,學會了現在直播做的這一套運動。所以當時發生的事、8年來的戰爭,都讓我更勇敢、更強大,我告訴自己要給亞當、我身邊的人正能量。只是現在整個烏克蘭都變成了烏東,我們的直播,竟然幫得上這麼多需要的人。

我當然愛之前的生活,但被俄軍刑求後,我懂了,我明白了要殺你的惡人是不會事先預告的,所以我們必須珍惜生命──如果有任何想做的事,立刻去做,不要等。我現在看我自己,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有能力可以做到一些事。所以我不停地做。像我們從2021年開始的雜誌,雖然是在COVID-19疫情之下發刊的,但我們依然堅持到現在,就連戰爭開始了,我們都能夠在防空洞裏完成它。

2010年開始,俄國就開始在烏東發動各種資訊洗腦,謊稱烏東屬於俄羅斯、屬於同一個文化、同一個認同。但那是我的故鄉,我要用出版來反擊。

記憶跟歷史是重要的。我們的雜誌裏介紹了來自烏東的烏克蘭歌曲,邀請烏東作者寫稿,我最愛的烏克蘭歌手也來自烏東,我想要打破“烏東只說俄文”的刻板印象,試着用全球的、歐洲的、烏克蘭的不同層次,來介紹烏東。我也把倫敦的、立陶宛的、挪威的DJ帶去烏東開電音派對,讓那邊的生活變得好玩,如果沒人辦文化活動,那就我來辦吧──我一直記得第一次我辦的電音派對,在那之後就真的有烏東人開始學習當DJ!

這場戰爭教會人們珍惜任何簡單的事情:溫暖的牀、食物,這些我們過去擁有的東西如今得來不易。戰爭的經驗是痛苦的,但我們必須知道該如何善用這段記憶跟歷史來建立新的烏克蘭,不能讓它只是回憶。

(注:斯拉瓦新一期的雜誌,內容因爲戰爭而全部翻修,他們在防空洞裏做好了內容,是開戰前兩個月內烏克蘭人的各種藝術創作。斯拉瓦不僅要爲烏克蘭人民們記下祖國的意志和韌性,也爲他的讀者、編輯助理暨插畫師兒子亞當,保存在未來,得以鼓勵自己、持續堅強的一段記憶。)

自由亞洲電臺與《報導者》合作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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