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汶川大地震五周年的日子里,北明为您删节朗诵中国重庆独立学人王康的长诗:春天安魂曲————四川大地震五周年祭
春天安魂曲 —— 四川大地震五周年祭
作者:王康 - 2013年5月12日 - 重庆
一
冰凉的测不准原理高悬于世界屋脊之上,
长夜不破,东方再次铺排盛大的天葬。
20世纪的冥星盘旋在中国头顶,无耻地蜷伏不去
蔚蓝止于太平洋西岸,神州的亡灵黯澹了天光。
梦魇如长城,又一轮劫数掠过戊子蛇年日历,
昊天倾斜,钟鼓齐喑,门前华衮赤旗如血,
侏罗纪时代的阴霾弥漫年轻的喜玛拉雅,印度洋
暖湿季风偕同南亚阴沉大陆,沿着北回归线推进。
时空纠纷,死神再次与天地合谋,无辜的天府懵然失察:
白垩纪早期灭绝的巨蜥唤醒更早窒息的恶龙,如同
秦陵、成吉思汗陵、十三陵和天安门广场的毛陵一齐撬开,
两千年单传的木乃伊们再次松开了单传的防腐拳头,开启
秘不示人的血腥御玺,正将一个寻常的日子2008年5月12日钤印,
将又一个密不入针的穴位,直接烙在中国的印堂。
二
只有不可仰望的珠穆朗玛轻轻拂灭一簇渎神的邪火,
一头兀鹰划过千仞绝壁,劫持一万道闪电扫瞄青天,
只有十万苗萤火在正午的阳光下无声地焚烧,只有
二十万只蟾蜍倾巢而出,爬向贡嘎雪域巍峨的阴影。
这黏滑油腻刻毒冷血的绿皮怪物,这麇集群居吞食黑暗的丑类物种,
这永世爬行的瘫痪家族,满怀阴森邪念的魔鬼化身,遵奉
神秘古老的逃生天赋,拖曳蛇形龟迹的恐怖图阵,演绎
符咒般高深难解的密码,将"天谴"二字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噩梦式的精灵,不懂科学,规律,仁爱,悲悯,宁肯将自己
将亿万斯年死守黑暗的孤愤和无罪的形骸
僵化成奥斯威辛般的标本,令五千年后的新人类毛骨悚然。
当代中国最悲怆的安魂曲,竟由这等卑贱的尤物,
这样浩大决绝的蠕动,这样撼天动地的流亡来开场。
三
我在第一时刻到达,几乎与死神一齐降临现场。
我是十字架背负人的追随者,我是幽明两界黄泉道上的独行侠,
我是三星堆长眼凸出的先知传人,我是天堂地狱接引发配的拣选者,
我是祭师,我是铁幕时代唯一不退休不告老不懈怠的义工,
我是骷髅帝国无人加冕无人放逐的使臣,永远的不速之客,
我是穿行子夜的秉烛者,旷野里终身相许的通辑犯
我是不眨眼的酷刑旁观者,我记录严禁记录的细节,
我那繁星般浩瀚的名册里,镌刻每一个牺牲者临终的目光。
我收藏每一个刽子手衣领背后的编号和前额上的姓氏,
我通晓超度,祈祷,审判,我独自谱写安魂曲,弥撒词,
我是自封的大法官,我是掌管天下人生死大权者的生死官,
我主持八宝山以外所有的安息,丧葬,追思与祭祀,我禁止
绝望、呻吟、哀求、痉挛、痛苦,动物般的觳觫颤栗恐惧进入永恒,
我禁止暴君、恶棍、歹徒、凶手们的骄狂、邪恶、残忍和凶狠进入永恒。
四
我只仰望以慈爱为怀以生命为歌的月色苍穹。
我无力落实在天翻地覆中上吊、投井、跳河、割喉、
切腕、服毒、吞金而遁世的女性名单,
我翻捡上海提篮桥监房垒叠如秋叶的血书,
我计量北大红楼林姑娘纤纤十指划破的涓涓血滴,
我匍匐在地,才能听清小提琴爱好者母性喉管被割破的锯齿声
与穆索尔斯基"墓窟"高音区"光辉的颤音"如出一辄,
我不用登门也可断定,那执刃的手决不颤抖,直到40年后才因高龄而麻木。
我在二十四个除夕,清明,中秋和6月4日凌晨肃立在"天安门母亲"身后,
我不带擦泪的纸巾,我不颁发证书,我只察看她们
幸存于白发深处的悲伤,心室一隅的脉跳,无望地凋残微弱。
我收藏浩瀚星空中每一个亡灵月华般的目光,如同渔父撒下网罟,
如同哈勃在1919年穿透战争阴云发现了辉光明灭的银河。
五
但是今天,摇曳并照亮黑幕的烛光在眩目的日头下黯然神伤,
我无缝的弥天白袍纷然散落,我经营有术的法场一片狼籍
我洪钟般的吟诵如涩冰凝绝,我青铜的尘器布满锈饰。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正是绿荫匝地,桃李芬芳的
一个盛世的神话一个平庸的下午一个远离帝国京城的世外桃源,
一场屠戮拔地而起,一场埋葬从天而降。
我看见天空崩裂,七色光芒刹时变幻成一片惨白,
我看见大地塌陷,我那铁石心肠猛然痉挛下沉。
你们的头颅撞碎了太阳,阳光在溅开了的脑浆里闪烁
从太平洋彼岸到爪哇岛,这里是死神狂欢的舞台中心,
汶川、北川、青川,四川的每一道沟壑山涧,你们像褐砂的雾霭
无声地呼号,无助地颤抖,肢离体解,这是缘自何处的剿杀?
我闭上双眼,看到一团团云块落下一颗颗星辰,它们
收集成千上万个眸子最后的印象,一驾驾四轮马车
腾空而起,一群又一群天使洁白的双翼下,透明轻盈的灵魂
以光速飘升。千年一奏的天籁庄严地覆盖穹隆,你们共同的
慈母俯身大地,弥天的黑纱遮盖了她煞白的面庞,温柔的手
抚合87150双不瞑之目,同样数目的水滴悬挂成中国的尼亚加拉泪瀑!
她的哀恸遏制了屠杀,她双膝跪下向浸血的石砾哀求,
请停止无妄的暴虐,年轻的宝血已永远染红了你的荣耀,
请允许我为他们拭去铁屑和泥浆,轻轻理顺血污凝结的一绺黑发,
让我把浅浅的笑靥最后一次放在那小小的嘴边,其余的一切,
头,脚趾,喘息,希望和永不到来的爱,都请埋葬吧;
请把8758名少男少女的躯体、骨髓,鲜血和没有形式的梦都埋葬吧,
不要遗留一篇作业纸,一个蝴蝶发夹,一处心思,连同每一根肋骨,
肋骨里的每一个秘密都埋葬吧。她终于抬起头,她是万物之母,她说,
当五月的鲜花再次盛开时,当树根旁的小草散发出不可名状的馥郁之气时,
当更活泼更天真的一代也归于尘土被人遗忘后,当帝国只剩下
一片混沌的记忆在丘墟间游荡,万能的生死能回将与我一道
把小弟弟小妹妹老大爷老奶奶送回世界,一切都请按我的清单如数
归还,纯洁的、朴素的、幼稚的、老实巴交的、斤斤计较的。
请把我的骨血我的亲戚归还我,把未成年的将要成为英雄,
——成为罪犯也罢,一个不少地归还我。把他们的笑靥,黑宝石
般的眼珠,细密柔软迎风飘拂的秀发,丝毫不爽地归还我。
六
早已倾斜的天空总算肃穆了三分钟,中国深不可测的
罪孽和苦难对视了三分钟,不懂敬畏、悲悯、感恩的国度,
终于垂下它那不知祈祷的旗幡,耸然而立的庞大帝国终于拔冗
为边陲的十万亡灵阖上它那僵硬的眼睑,东方破天荒为小老百姓
举行国葬,睽违六十年的生死之爱终于有条件地复活。
没有!一切都在继续,不足五个春天,小规模的暴殄在你们
连绵的青塚边缘再次罹临,垒成中国又一个阳光洒扫的祭坛。
我梦见喜马拉雅缓缓地坠沉,一道寒光直射北方,四百八十座水霸
正斩断长江,蓄聚天池龙眼万顷雪水,酝酿启示录式的浩劫。
天之示警,亦已至矣。五千年沧桑难道就为冲决一片茫茫大荒?
中国梦!試问秋瑾林昭志新九莲,試问王维林和坦克履带下的血渍,
試问我5,12共赴黄泉的千万根稚嫩脚趾,白髪与青丝的生死缠绕!
我是祭师,我是万古不息两手空空的黑依使者,金轮空转,法器如烟
我是寓言家,不动声色的冷酷义工,我把双臂双目一齐举向夜空
在这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的五月,流下有违我职业荣誉的泪滴。
呜呼哀哉,阿弥陀佛,阿门 ……
——《纵览中国》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