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華盛頓手記:耿瀟男的閨房話
2020.08.11
主持人北明:各位朋友,今天爲您播出一次計劃之外的節目,這就是大陸民間文化學術藝術界沙龍主持人和出版人耿瀟男,與北明的私下聊天。
自上兩次華盛頓手記播出耿瀟男詳說許章潤的正式訪談之後,中國嚮往公義的人們除了進一步關注許章潤先生其人其事,也開始關注爲此接受採訪的耿瀟男,關注她的價值、她的義勇、她的思慮,以及她的安危。於是有了這些訪談之後的私下溝通,而耿瀟男回覆北明的話語,其價值和意義漫出了她的閨房,超越了私人畛域,具有廣泛的社會性。經她同意,北明將這些與她私下溝通中的部分內容與您分享,我們藉此一起看看,在中國皇城北京的水泥叢林中踏步前行的這位女子,藏在自己閨閣中的靈魂質地和精神境界。
我強調一下,這次播出的不是一次正襟危坐的、準備好要公之於衆的媒體訪談,這是——按照聖經的說法——一根男人身上的肋骨與另一根男人身上的肋骨在閨房裏的私下聊天兒。所以,請不要對這些話語表述的精煉程度過於苛責。
耿瀟男:姐姐,就是我出門有車跟着、有人跟着這件事兒,就說明他們百分百的掌控我了。他們特別準確,比如說我出門去超市,沒有人跟着,我跟老公出門出去喫飯,沒有人跟着。但是如果說今天哪個外媒約我了,哎——你看,一出去就有車跟着我。如果今天我跟許先生我們約好了要見面,哇!那一出門就有人跟着我了。所以說他們非常準確。
北明:瀟男我有點兒擔心你的安全,你自己是不是稍微收斂一點兒,啊?少出門兒,多打電話就行了吧?出門兒如果有車跟你,有人跟你,那很危險,他們會使壞。這個人身安全,不一定就直奔意識形態(意思是不一定用政治手段打壓,而會製造交通事故等),他們找一個別的(辦法),就把你那個什麼了(害死了),所以你別,你別“二”啊,你自己別“二氣沖天”啊。
耿瀟男:嗯,姐姐你說的就別犯“二”,對對,是是是,就是說我們沒有必要做無謂的犧牲,哈,這一點,肯定的。但是有的時候也確實是這個國家機器太強大了,我們也跑不到哪兒去,他們控制了我們的所有,控制了我們的親人,控制了我們的財政,控制了我們……
北明:我知道,這大局是這樣,躲是躲不掉,你怎麼躲!但是千萬千萬,你還是機靈一點兒、機智一點兒啊。
耿瀟男:現在北京,他們在2020年藉着新冠疫情的這個藉口,成功的、整個的對全民實現了——許先生的原話是——“大數據極權”。那姐姐我們現在面臨的狀況就是,我們一出門,我們要去任何咖啡廳,任何餐廳、任何茶館、任何商(業)超(市)系統、任何寫字樓,我們去到任何一個公共的地方,我們都需要用手機去進行健康碼的掃碼。那麼你出去轉一圈,你的這個整個的大數據,能夠精確的掃描到你去了哪一些地方,非常的精確。如果我不帶手機出去,也可以,那你出門就只可能在路邊兒走一走而已,你進行不了任何日常生活的購買行爲呀、消費行爲。
這次新冠疫情,執政黨更加成功的對我們進行了一個大數據極權的一種完全的掌控。整個我們目前就更加淪落到這樣一個地步。我們進到一個大mall 裏面,這個大mall 的門口,我們必須要進行掃碼,要登記,從這個大mall進去在這個Building裏面,進到某一家餐館,餐館又要進行掃碼登記。然後從餐館出來,我們要進到一個茶館裏面,又要掃碼登記。所以說真的是逃無可逃啊姐姐,目前我們真的是逃無可逃。而共黨更加成功的是,比如說今天武漢的疫情剛解,他又給你報道說,北京的疫情又從低風險地區進入到中風險地區,北京又發現一例。那也許北京的疫情下去了之後,說大連又發現了兩例。那麼全國就完全是有藉口,不是這兒起疫情,就是那兒起疫情。這種對你的人權、隱私權,對你這個公民的自由的遷徙、自由流動、自由的去勞動獲得生存的這樣一個自由,是完全的,就完全的淪陷了!
主持人北明:利用私人手機和實名制登記制度,在私人所到之處掃碼,記錄下每一個私人居家之外的行跡,包括這個人的姓名、年齡、性別、身份、住址、同行者、時間、地點等。這種從頭到腳掌控普遍到什麼程度呢?據中國工信部數據顯示,截至2015年12月底,中國手機用戶數量在當時全國13.74億人口中,衝破13.06億戶,手機用戶普及率達到95.5部/百人。這是5年前,2015年的統計(風傳: 2016-01-26 “中國手機用戶數衝破13.06億戶4G滲透率達29.6% :https:www.storm.mgarticle79973)。也就是說,理論上,除了被關在“再教育集中營”裏的一百萬新疆維吾爾族人以及極爲邊遠山區、高原的少數人口,中國幾乎百分之百的人口的戶外活動均在被監控中。以防範病毒爲由,利用現代高科技手段和你手中的手機,收繳你的隱私,監督你的行動,給你在監獄外面戴無形的手銬腳鐐,世界上有任何其他國家——我指的是文明國家,文明程度不高的國家也包括在內——用這種方式控制新冠疫情的嗎?
耿瀟男:而且更可怕的是,姐姐,因爲中國人本來就對這種人權這種意識及淡薄,對這種隱私權的意識淡薄,而且好像目前還安之若素,還覺得這是在防控疫情。
北明:這個節目(指“耿瀟男詳說許章潤”)出來以後,反響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到你了。所以,算是一件好事吧。
耿瀟男:姐姐,就是這次訪談,真的是姐姐送給我以及送給那位大先生的一個大的禮物,瀟男心裏非常非常的感激、感恩。嗯,那位大先生說實話,這麼多年,他不是那種普及型的學者,他不像賀衛方教授,不像別的人比方說任志強,這樣的人士他們的言論基本上是大衆普及類的。而許先生這麼多年,二十年內光是寫作,他十三本著作,大概是四本譯著(出版),幾乎是一年多一點點就是一本書。他真的是象牙塔裏面潛心治學的那種學者。而且他的寫作,姐姐你也看到了,他的文風真的是有門檻的。所以能夠讀懂他的文章的人,並不是像能夠讀懂其他學者那種(人那麼多),所以他的粉絲,就是精英層裏面的。所以他一點都不大衆,一點都不親民。這也致使他出事兒後,中國大陸大衆層面的關注度,比別的普及的學者要少得多。但是因爲這麼多年他的國際影響力,在中國法學界裏面是第一的。所以說他出事兒呢,海外的反應比國內的反應大多了。這次終於就是算暫時度過了。所以您的這次的這個節目啊姐姐,我真的心裏面非常感恩。所以您對我的這個訪談,在大衆層面給了許先生一個推廣和普及。
北明:你說的是,這個節目最近好像還在發酵,而且好像發酵的速度越來越快。而且我發現了,就跟我過去做的一些訪談節目一樣,只要點擊率一上去,五毛的跟帖就開始出現,灌水的就開始來了。這是一個規律。你如果沒有影響,五毛他們也不出現,你稍微有一點影響,比方說點擊率上萬了,那個就來了。你這個(訪談)也一樣,上集現在已經開始有五毛出來了,我一看點擊量也上去了。會不斷髮酵,底下跟帖也在關注你的安危情況了。
耿瀟男:姐姐,關於五毛們跟帖,有很多負面的這些辱罵呀或者各種反饋,這些不怕,不怕姐姐,絕對不怕。這就說明節目的影響出來了。正因爲節目的影響出來了,纔會有這些,這些東西也跳出來了。所以說,這是好事。最壞的事就是說默默無聞,誰都不關注,鮮花沒有,板兒磚也沒有,這是最壞的。所以說我們不怕。包括許先生這個事兒出來以後,海外的這些假的、被藍金黃了的這些人,也有很多說他就是嫖娼了的,這些都沒關係。姐姐你想啊,就算是我的職業,一直就是所謂的內容提供商嘛,所以說也算半拉傳媒,這方面我是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以及有充分的認知的,您放心。一個節目的影響力出來了,哪怕就是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鮮花兒對版兒磚是百分之五十對百分之五十,都是很好很好的事了。甚至板磚拍的是三分之二,鮮花兒只有三分之一,那其實也說明咱們把這些英雄們的事、他們的言論和思想傳播了,我們已經達到目的了。所以說不怕,不怕姐姐。
主持人北明:現實生活中,人們往往以“是非自有公論”安撫受挫的良心,但是所謂“公論”並不總是接近真理和事實,像愛因斯坦、居里夫人、特麗莎修女這樣偉大的人物在世的時候,都是遭人詬病而譭譽參半。再往深看,西方聖賢耶穌是被自己的族人送上十字架的,東方聖賢孔子被迫流亡了十四年,古希臘知識奠基人蘇格拉底被判死刑飲鴆身亡,戰國時代忠君愛國的士大夫屈原被放逐鬱郁不得志投江而死……。爲尋求公義而慘遭“公論“扼殺的民族英雄、人類良知,自由的追求者遍及古今中外,名單可以列出很長。但當代中國的特產是,這樣的邪惡經常聯手愚昧,七十多年的民間愚昧,一起詆譭赤子忠良。
而在這個邪惡加愚昧的淵藪之外,瀟男另有擔憂,並非杞人憂天。
耿瀟男:我最擔心就是他默默無聞的被整死,被共產黨關死。
北明:要麼寂寂無聞,聽憑權力整肅,無聲的死去,要麼赫赫有名,被污化矮化髒化,徹底失去公衆信譽。生於這樣的土地和現實,如果沒有對故國的痛愛,沒有對歷史、真理和公義的信仰,不可能堅持到最後。我們繼續聆聽耿瀟男的閨房話。
耿瀟男:今年真的是關鍵一年。我這個小人物經常問自己,你交的答卷是什麼?姐姐你那邊只要需要,我這邊隨時地(配合),只要您出作業,我這邊就交作業。不單單針對許教授。這麼多年,因爲各種沙龍、論壇,和我組織這些活動的關係,跟國內的自由派公共知識分子們,或者公共藝術家們,無論是浦志強他們還是賀(衛方)老師他們,還有北京上海的各個公知們,也都算是頗有交道。姐姐需要哪方面的資訊,或者其他的選題,我能配合的我都配合。
因爲我覺得這個庚子年——我從戊戌年開始,我從早十年前就開始盼、開始盼,那麼到了戊戌年,2018年,總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夠了!快了!必須了!但是一直一直拖。我不知道中國人的這樣宿命還要拖多少年。所以說,在庚子年,姐姐,您那邊願意出什麼作業,我就交什麼作業,只要是在我能力範圍以內的。對,就是這樣的姐姐。
北明:在蘇聯惡名昭著的斯大林大清洗年代,阿赫瑪託娃,這位被稱爲“俄羅斯詩歌的月亮”的俄羅斯詩人,爲了打聽自己被逮捕的親人的下落,在克格勃門外的酷暑嚴寒中,連續排隊十七個月。一天,她被排在自己身後一位“嘴脣毫無血色”的女人認出來了,那個女人突然在她的耳邊低聲問:“您能把這些都寫出來嗎?”阿赫瑪託娃悄聲回答說:“能”。此前此後歷經三十年,阿赫瑪託娃對那個暴政時代交出了自己的答卷,寫出了她的著名的組詩《安魂曲》,這是“苦役的洞穴”裏的悲聲,音樂家肖斯塔科維奇認爲這是那個恐怖時代的所有受難者的紀念碑。此詩在蘇聯本土五十年後出版之前,以手抄本形式在地下流傳。您現在聽到的背景音樂,就是英國著名作曲家約翰·塔文納在此詩於蘇聯地下流傳時期,一九八0年爲它所譜的同名交響樂曲,安魂曲。在黑色的歲月裏,中國也有一條弗拉基米爾大道,在那條道路上,也是“聖徒拉着天才的手,殉道者扶着歌者的肩頭”。
——沒有人站在耿瀟男身後這樣問她,你能交出庚子災變之年的答卷嗎?但是耿瀟男告訴北明,如果她不能交出一份像樣的答卷,她不會原諒自己。
耿瀟男:我要感謝姐姐,要不是姐姐,我在庚子年差點兒交白卷。不能交白卷,在這樣的一個大的歷史的時刻,不能交白卷。以後到老了,回頭想起來,就會抽自己耳光的。
主持人北明:耿瀟男的這張答卷,當然不是北明對她的採訪交出的,而是她自己的行爲成就的。而這樣的閨房話,是這個民族沉淪中的救贖之音,表達的是這個冰冷的水泥時代最繾綣的溫情,展示的是這片文化荒蠻之地上一道綠色的風景。
(2020年9月15日補記:本節目2020年8月11日播出並上網,9月9日中共當局以“涉嫌非法經營”爲由,將耿瀟男夫婦刑事拘留,引發海內外社會廣泛震動。截至9月15日,律師兩次前往看守所試圖面見當事人,均被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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