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華盛頓手記:仁者正道於浩成 (下)
老爺子70歲“戴鐐”出國,自我流放;81歲拒絕悔過,闖關回國;90高齡縱然回國痛斷腸;蓋棺定論:仁者正道九死不悔於浩成!
謹以此音頻與文字獻給:
身繫獄中的中國英雄牽馬人耿瀟男、被剝奪言論與生存權的中國法學家、民意代言人許章潤,以及囚中獄外所有坐言起行抵抗奴役的大陸孤勇義士。
與喜歡展覽書單附庸風雅的“毛主的習“習近平先生不同,讀書和思考是於浩成的生存方式。坐監他可以苟活,沒書讀他就難以度日,在只准讀“紅寶書”囚牢裏,他只好把毛選通讀許多遍。[1]平日手不釋卷的於浩成,閱讀涵蓋中國古代聖賢思想和西方現代人文主義。自由亞洲電臺,華盛頓手記專題,我是北明。這是“仁者正道於浩成”下集。
早在七十年代全中國大舉批判自己的古典文化時期,於浩成就引徵魏晉時期思想家嵇康的言論批判“個人崇拜”;[2]也是在那個屏蔽西方古典自由主義的時代,藉助舊書攤,他找到並讀過了那本深具人文色彩和道德情懷的“內部發行”讀物,《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他還十數年如一日地、海內外遍搜海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他的一生行跡始於主義和理想,輔之以知識結構的縱深拓展,思考不斷根據目睹耳聞的現實深化和修正。最終他認識到:
正像丘吉爾所說, 民主是最不壞的一種政治制度。自由經濟也不是沒有缺點,但正像民主是糾錯的一種機制一樣,自由經濟也是可以自我調節的。[3]
他因此認爲:
斯大林關於人類歷史上存在五種生產方式,社會主義必將取代資本主義,完全是沒有根據的。
這一結論與中國史學大家余英時先生殊途同歸,而且比余英時公佈同一結論的2014年還早了一年。[4]
於浩成先生同時指出:
1992年8.19事件,蘇共垮臺更證明了社會主義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完全破產的事實。人民一直被告知蘇聯的今天就是中國的明天,毛澤東一直講走俄國人的路,這就是方向。看來,走什麼人的路的問題,也有重新考慮的必要了。[5]
他認同“國家主義是專制主義的最後避難所”的說法,反復強調:不能把祖國和國家混為一談,不能把國家和政府混為一談:
國家至上還是人民至上,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
在蘇東波社會主義陣營的鐵幕倒塌之前,他就完成了從共產主義者到自由主義者的轉變,毫無拖泥帶水,是他那一代人當中的佼佼者之一。
法學家、憲政學者於浩成還有一件事與他同時代的其他在中央掛了號的八九六四老流亡者如王若望、王若水、戈揚、劉賓雁、郭羅基等不同:他晚年回到了故土。輾轉美國各大學府十年後,於浩成已年屆81歲,自況“鄉愁客夢傷逝水,已是十年域外留”,[6]同爲海外“孤臣孽子”,理當為他的歸去感到欣慰。但他自己並非沒有失落。
爲能安全返回故里,他先自我“淨身”:辭去了“中國人權”理事職務和《北京之春》顧問一職。此一去意味着鐵幕隔離,他爲此專程去探望了兩位流亡同道:久病不愈的中國大記者劉賓雁和眼疾嚴重的中國社科院馬列所前所長蘇紹智。一向坦誠的於浩成此行隱忍不發,他明相見、暗相訣,未告知兩位老朋友他的歸去計劃。[7]次年,他悄然返歸故里,中斷了與海外的大部聯繫。一年後,2005年,沉痾中的劉賓雁寫信給中共領導人請求葉落歸根,哪怕讓他在北京的馬路牙子上坐一坐,三度請求,全無迴音,坊間聞訊,莫不切齒。不久劉賓雁客死異邦,舉世哀悼,人歸故里的於浩成為劉賓雁“終竟未能實現其宿願:落葉歸根,在生前返國”感到遺憾,此外還有另一番感概,在悼念劉賓雁的詩中他寫道:
“莫欽(“欽”疑爲“嘆”之誤)有家歸不得,縱然得歸痛斷腸”![8]
於浩成與劉賓雁同庚,時年都過了八十高齡,客居他鄉多年後二人都希望返回故里,他如此寬慰劉賓雁,無疑是因爲他“縱然得歸”卻遭斷腸之痛。痛的原因之一,是大陸政治與生態環境的徹底淪陷,在爲賓雁送行的悼詩中,還有這樣的句子:
“道觀桃林生荊棘,文壇百卉盡凋零”;
“松花江水淌毒液,王守信輩逞豪強”;[9]
究竟歸去還是不歸,他不是沒有糾結,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蘇武垂老終歸漢,魯連誓死不帝秦”。[10]
除了國已不國,於浩成還另有隱痛,那是他歸去後才體察到的世態炎涼。歸去兩年,他悼念“八九六四”後被捕判刑、出獄即遭禁聲直到去世的中國社科院史學所研究員包遵信先生,哀思有餘伯牙摔琴之痛,在悼詞中他這樣寫道:
我在“六四”後……被迫流亡海外。十一年後僥倖得回故土,已是一個八旬老人。老包是第一批來看我的老朋友之一。對比一些人出於利害考慮,對我冷酷無情甚至無端懷疑,我痛徹感到一個道義之交的真朋友與那些勢利之交的酒肉朋友,真有天壤之別。因此我對失去老包這樣一個真心朋友,加倍感到痛惜。[11]
最無奈的還是自由的喪失。於浩成珍寶自己的美國歲月,歸去前他曾喟嘆:“來美國十年,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才知道什麼叫自由人。”[12]他的自由在他重新踏上中國土地時註定消失。這不僅因爲這片大陸對於擁有公民意識的普通人而言是一個大監獄,還因爲於浩成本來就前科政治犯、勞改犯,人屆高齡不能修改他的政治烙印。尤其重要的是,他當年就是“戴鐐”出國的——
八九獄中歸來,於浩成曾多次申請出國,均遭拒絕。1994年美國國務卿華倫·克里斯多弗(Warren Minor Christopher)訪華期間美中交涉後,當局放行於浩成,但是附加了三個條件:首先要求他保守國家機密;第二要求他按時歸國;第三,出國後“不符合憲法法律的事不做,不利於國家的話不講。”[13]
這是三道套在於浩成頭上的緊箍咒,相當於無形的鐐銬。不過在自由世界被他全部崩解。第一,面對西方世界,中國當局的“國家機密”門檻之低、範圍之大空前絕後,在一些特殊時期,甚至市場上大白菜的價格,對外也被宣稱是“國家機密”。保守這種機密普通人都難於做到,更甭說於浩成十七歲就被吸收入黨,青少年時期就身處中共機構內部,人脈關係、歷史事件、現實問題、紅朝內幕……所知甚多,言及中國,幾乎出口就是“國家機密”,他沒法子保守;二,他也沒有按時歸國,而是一去十一年之久才思歸;第三,在美國訪學期間他撰寫多篇文論,最終集結成集,書名和主旨把他頭上“不符合憲法法律的事不做,不利於國家的話不講”的第三道緊箍咒徹底消解,叫做《人權與憲政》。不僅如此,行動大於言辭,他坐言起行,“義不容辭”地一直擔任總部在美國的“中國人權”機構的理事和“反動刊物”《北京之春》的顧問,直接參與了“不符合憲法法律的事”,直到歸去之前。
自我解脫鐐銬還要安全歸國,絕非易事。
流亡者們多年後因故不得已歸去時,不約而同大都是先與中國領事館溝通,但答覆據說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歸去者必須寫“悔過書”。這項屈辱無人認領,於是統統止步。於浩成當然沒有自取其辱,不過他就此作罷後卻另闢蹊徑:忽略使館,直飛中國。同時準備一旦人在海關被扣,接應者立即訴諸海外媒體,曝光消息。於是於浩成拿着自己的中國護照,購買機票,登機起飛了。老伴已按原計劃提前一天順利入關,於浩成次日隨後。子女們如期等候,久久不見老爺子出來,斷定出了麻煩,準備破釜沉舟,向媒體曝光,這時就見於浩成慢悠悠走出通道。耽擱的原因是他臨時被要求補充填寫一份“檢疫表”。就這樣,廢置的請求歸國的“悔過書”變成了闖關進入的“檢疫表”,八十一歲老爺子於浩成闖關成功!知情人程鐵軍,前澳門大學教授和中國社會學者,多年後披露這一消息時補充了一句:“因爲於老原單位屬於公安部,所以託運物品都沒有經過嚴格檢查,所有海外書刊毫髮無損。”他事後託運回國的幾十箱書籍行李,全部安全抵達。[14]除了出版不少禁書,書籍行李享受特殊待遇順利入關,大概是於浩成供職於這個部門的另一項意外“優惠”。
雖然歸去不失尊嚴,不言自明的是,中共當局不會把這位當年美中談判棋局中的棋子當作普通的歸國華僑對待。不出所料,於浩成“回國後一直受到當局監控。”[15]享譽世界、被蘇聯當局剝奪國籍而驅逐出境的俄羅斯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Mstislav Leopoldovich Rostropovich)流亡歐州多年後,在蘇聯8·19事件期間,突然買了張機票就登上飛機,成功闖關回到故國,出現在莫斯科紅場,但他沒有再遭迫害,因爲隨後不久蘇聯帝國就土崩瓦解了。而爲抗拒全球最後一個專制政體,究竟葉落歸根而再度失去自由,還是擁有自由而永遠失去故土,至今依然是中國流亡者們面臨的難題。安全還鄉的於浩成,於公,國情不堪;於私,友情衰變;加上自由得而復失,除卻巫山,曾經滄海,他心中的悲情“痛斷腸”三字已然寫盡。
極目遠望故國,不將俗物礙天真,陰霾之中能幾人?歸去的於浩成依然心志煥發,爲促進中國文明化,他領先簽署“零八憲章”,冒險接受海外媒體採訪,而且依舊筆耕不輟。在生命最後的歲月,他將成稿論文結集爲《八八憶往》,他爲這本文集所做的前言,標題直言不諱叫做“一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自述”。出版過多種禁書的於浩成,他自己此書卻出版受阻,這沒擋住他繼續奮筆,直到大限將至。[16]
於浩成誠實對己、待人、做事、奉家國,他初衷不改的持守,鼓舞身邊同道。2010年他八五壽辰之際,與他同庚、同心、同難、同德的改革派理論家、八九六四受審而被禁聲的前中共宣傳部理論局副局長李洪林先生寫一首詩,書法於裝裱精美的橫軸上,贈他爲他賀壽。詩中,李洪林藉助蘇東坡“西江月”的開頭聯句“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稱讚於浩成“歷盡嚴寒酷暑,何懼雨驟風狂。”[17]那正是於浩成人生的真實寫照。
2015年11月14日凌晨3點50分,於浩成先生病逝北京家中,享年91歲。仁者躬身行正道,九死不悔於浩成。容我用於浩成先生2013年發表在海外媒體的自述中的一段話語結束 節目。於浩成先生寫道:
以民主憲政取代一黨專政,已經成爲多數人的共識。……在我國古代,知識人被稱爲“士”,孔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爲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仁”字這裏可以包括普世價值所有的思想意識在內。……再回顧我過去走過的道路,我也更加有道路自信,我深信我國必將融入世界文明的大家庭,嚴冬即將過去,春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18]
自由亞洲,華盛頓手記,“仁者正道於浩成”。我是北明。下次再會。(全文完)
[1] 大師訪談錄:法學家於浩成:風雨憲政夢 /騰訊 嘉賓訪談 2013-04-02。
[2] “1971年我在秦城監獄關了三年後,被定爲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送往公安部的五七幹校監督勞動。當時我曾寫了一個字條,交給另一“黑幫”分子,我引述了稷康在“太師箴”中的詞句:‘行本懲暴,今已脅閒’;‘昔爲天下,今爲一人’”。引自於浩成:一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自述——《八八憶往》一書的前言 /大紀元2013年10月04日)
[3] 於浩成:一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自述——《八八憶往》一書的前言/大紀元2013年10月04日/下同。
[4] 參見余英時:中國軸心突破及其歷史進程——《論天人之際》代序與跋/臺北經聯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
[5] 於浩成:一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自述——《八八憶往》一書的前言/大紀元2013年10月04日。
[6] 史義軍:於浩成和他的自壽詩/獨立中文筆會/2015年9月15日。
[7] 郭羅基:呆公不呆——悼念於浩成/獨立中文筆會/2016年1月2日。
[8] 史義軍: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於浩成和劉賓雁交往記事/獨立中文筆會2018年1月2日。
[9] 同上。
[10] 同上。
[11] 同上。
[12] 郭羅基:呆公不呆——悼念於浩成/獨立中文筆會/2016年1月2日。
[13]史義軍: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於浩成和劉賓雁交往記事/獨立中文筆會2018年1月2日。
[14] 程鐵軍:六四國殤日,悼念蘇紹智老師/議報/2019年6月12日。
[15] 慕小易:浩成雖逝浩氣在 憲政學者少一人/美國之音2015年11月17日。
[16] 此書在他逝世後的2016年9月於香港“新世紀出版社”出版,依其遺囑,增加生命最後兩年數篇文字,書名依他的大限年齡改爲《九一憶往》。
[17] 如圖,源自李南友(遺作):啄木鳥於浩成/明鏡歷史網/2012年5月18日。
[18] 於浩成:一個自由主義知識份子的自述——《八八憶往》一書的前言/大紀元2013年10月0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