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三) 王力雄著


2020.08.14
1 王力雄的新书、长篇小说《转世》。(视频截图)

5.后海会所

沈迪年过五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滋润,穿着讲究,对外只是一家低调安保公司的经理,顺带帮助管理一个对外不挂牌的会所。很少有人知道他掌握怎样的资源和拥有怎样的能量。

会所与安保公司在地面上是分开的,背靠背,隔着一道院墙,却是完全不同的天地。会所是座清代王府,三进四合院,假山园林,曲径通幽,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出院即是冰面覆盖白雪的后海。安保公司不靠湖,院门开向人车杂乱的大街,院内有两栋上世纪的低矮水泥楼,楼前是停车场,楼后是训练场。一条只有沈迪可进入的地下通道通往高墙另一侧的会所。

沈迪一般不对手下人发火,这次却拍桌子训斥。会所董事会的要求只完成了一半——解决了二神,没查出“深喉”,而后者才是更大的隐患。“施工员”(安保公司内部这样称呼“施工部”的人)辩解说,本来是要活捉二神,无论如何也能从他嘴里掏出深喉,没想到只差一步,没系安全带的傻逼自己撞了墙。但是这样的辩解,只看结果的董事会听都不要听。

会所一直关注各种网红。不管是否喜欢,这时代的所谓民意几乎就由他们代表,至少要保证他们不为敌,最好力争为友。貌似桀骜不驯的网络民意利用得巧妙,可以成为好帮手。多数网红不难搞定,只有既不差钱又不缺名的二神无法收买。到了他那位置,追求的是历史地位或道德形象,往往要与权势对着干才能得到。对这种人可做的只有严密监控,随时知道他要干什么提前防范。然而二神的网络防护连高手也无法突破,正是这一点让沈迪产生了好奇,如此严密的防护少不了花大钱,说明一定有值得破费的秘密。

沈迪搞情报的年代网络还不普及,他更习惯网络之外的方式。他派了个行动小组在凌晨时分潜入二神的家,正是这种让年轻人看不上的方式得到了收获。网络时代的信息都在电脑中,反而让纸印文件成了最好的保密方式。二神知道这一点,Z计划只有一份纸印文件;不过网络时代窃取信息也是在网上,又让二神以为自己家的物理空间不必担心,因此当无色无味的催眠气体让院内数头藏獒和屋里所有人都睡去后,潜入他家的小组虽然仍打不开多重保护的电脑,却在手握酒杯睡过去的二神脚下,拍到了散落地上的Z计划。

Z计划让沈迪大吃一惊,说是猜想,却比沈迪自己了解得还清楚。会所董事会对此已酝酿数年,总是就事论事,不留文字稿,也无路线图。每次开会都在会场待命的沈迪听得到全部讨论,也是靠猜想才逐渐拼得出全景,而看了这个Z计划却连他都有豁然融会贯通感,不是深谙权力体系绝不可能搞得出这等“猜想”,怎么会出自只擅搞形式的艺术家?

技术鉴定表明文件上的几个手写字“深喉:Z计划”出自二神。对二神的心理侧写表明他愿意把自己做的事与历史事件并列。二十世纪美国水门事件的爆料人被称为“深喉”,三十年后才得知“深喉”真人是当年的联邦调查局副局长。二神用“深喉”做代号,说明很可能有一个类似角色,这个Z计划便是出自藏在权力体系内的“深喉”。当年的美国“深喉”导致了总统下台,这个中国“深喉”是谁?目的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其他力量和更大的阴谋?……

向会所董事会汇报Z计划时,董事们的震惊使沈迪更加确信Z计划与事实离得有多近。虽然董事之间从未明确说出过这个计划,却不能说不存在,只是未挑明,是在不显山不露水中相互默契地布局。二神若真搞起“猜想Z计划”的活动,无异于将计划在未开始实行时就判死刑。因为要想进行下去,走的每一步都会与Z计划相吻合,等于被二神暴露于光天化日,让所有人都提前看出最终通向Z计划揭露的目标。而那目标本来只能在暗箱中密不见光才有实现的可能。董事会的态度严厉而坚决——阻止二神,查清深喉,允许动用任何手段。行动由沈迪负责。会所之所以投资建立安保公司,干这种事是主要的目的之一。

听上去安保公司毫无技术含量,中国的每个城市都开了一堆,弄一帮底层人看门护院而已。沈迪的安保公司几百号人,从不接通常的安保业务。除了门口站岗的跟满大街都有的保安相似,其他人多数是中年男性,看上去受过高等教育,或是当过军人。公司内公关、策划、文宣、信息、警卫等部门俱全,就是没有保安部。名称最低调的“施工部”内的“施工员”,皆是沈迪在退伍特种兵中选拔,执行从保镖到暗杀的各种任务。公司地下室放满了其他安保公司不敢想的武器。公司的热线电话直通政府部门,追逐二神时操纵北京警方的指令就从这里发出。

阻止二神除了要他的命没别的方式,这一点在布置任务时就是明确的,但是要求必须先从他那里挖出深喉,却未做到。拷问二神的助手和家人没有收获,他对最近的人也不露口风,似乎所有想法都出自他自己。这符合二神的好大喜功。若不是因为他喜欢戏剧化写下“深喉”二字,便不会有人知道还存在另外的角色。在会所董事会眼中,深喉是比二神更大的威胁。

沈迪当上安保公司经理经过了严格挑选。他的胜出除了资历和才干,还因为爱钱。爱钱的人被董事会放心。会所多的是钱,并且相信对钱忠心就会对会所忠心。的确,这个经理职位除了高额薪酬,还有比黄金更值钱的信息,几年来让沈迪得到了比在军队多百倍的财富。要保住这个黄金碗,就得补救没查出深喉的失误。他亲自召集各部门负责人,要求对监控二神的数千小时录像存档进行再次细致分析,对与二神接触过的所有人再次排查,为此抽调了公司三分之一的人昼夜加班,不得遗漏任何细节。对董事会那边,他先打马虎眼。好在二神不能再搞事了,让董事会去掉了燃眉之急,可以容忍稍缓查出深喉。董事会眼下有更迫切的议题要与中央办公厅的蒋强副主任协商。

北京有成百个会所。这个会所不是最奢华的,却比其他会所加在一块都有权势。每位董事代表一个正在掌握或曾经掌握中国大权的家族。会所就是家族间相互联盟的方式。中国在公开场合只有党和政府,从不承认家族存在。家族不打名号,家族联盟也是无形。家族的大佬——不管是在任的还是退位的都不会显露与会所有关,好像都不知道存在联盟,一切由代表自己的董事操作。

目前最重要的是落实土地私有化,几年前就该完成的进程被奉行毛主义的主席打断,现在要抢回耽误的时间。政治局已通过实行土地私有化的法律草案,草案大部分细节是会所董事会提供的,只待中央全会通过后,提请人大批准,便成为正式法律。

五十出头的蒋强是所谓“学者型官员”,复旦的政治学博士,在牛津大学做过宪政研究的访问学者,目前负责中共高层与会所间的协调,主要作用是要把董事会的决策与党的门面统一起来。正在中央当权的家族自然也在家族联盟中,利益是一致的,然而门面与利益是权力的一体两面,在得到利益时必须还得保持门面,更进一步的,则是能用门面促进利益。

到了家族这种档次,已经不屑于权钱交易或操纵市场一类小伎俩了,而是要在国家层面做局。这需要权力之间相互配合,家族联盟的作用就在这。

搞土地私有化必须照顾到的门面首先是“历史使用者”。几十年来政府卖给房地产商的土地使用权,通过住房买卖被分到上亿房主的名下,使用权期限四十年到七十年。随着期限逐渐逼近,房主的疑虑日益浮出。这次土地私有化把使用权变为永久私有权,可让房主安心。不过既是所有权的买卖,就要交买地钱,为了让民众负担得起,土地私有化法规定,凡是在该法生效前拥有土地使用权的,即为“历史使用者”,所付买地钱仅为市场价的十八分之一。

伏笔就在这里。既然家族联盟最先知道内幕(不,不是知道,是为自己量身订制的),国家名下的那些土地,如城市中心的国有企事业用地、市政用地、公共土地,或是探明了富含资源、矿藏的国土,以及控制水源、交通枢纽或有发展前景的土地,他们用手中的国家权力拿到使用权不就像是拿自家之物吗?哪怕只比土地私有化法生效早一天拿到使用权,都能按十八分之一的价钱买下土地。而这种便宜却在照顾民众的旗号下占得理直气壮,堪称以门面促进利益的典范。

不过,拿到便宜的土地不是为了当地主,是要按市场价卖出,才能让十八分之一的便宜变成真到手的横财。董事会与蒋强副主任的讨论,集中在土地私有化后允许上市买卖的时间。董事会不反对给卖地设置限期,太早买卖也不利培育市场,但是反对蒋强提出的限期为两年。这届中央不想承担卖地阶段必定产生的诸多矛盾,希望将卖地时间推到换届之后。而多数家族属于以前各届的退位元老,已与换届无关,尽早把土地换成钱才安心。董事会要求本届中央对此负起保驾护航的责任。

“中央”两个字,在老百姓耳中听起来觉得不得了,对家族联盟却无非是一些自己人在这段时间去掌权而已。中央是眼下的一届,会所却是开国以来历届掌权者家族的集合。冠冕堂皇的“中央决定”其实还得与这里保持一致。讨论结果妥协为限期降到一年。蒋强希望家族联盟帮助中央稳定局面,直到换届。在这一点上双方是一致的。只有中国对外展现出盛世局面,让世界相信中国的光明前景,才会吸引国际资本来竞买中国的土地,炒出高价。董事会一直全力支持本届中央扭转主席的路线,正是为了造就这种光明的前景。

6.福建帮

黄士可代表的福建帮是家族联盟中唯一没有中央背景的。黄当到过福建省副省长,在董事中地位最低,他能进董事会,只因为福建帮肯缴纳超数倍的会费。年至七十的黄士可不适应北方冬天室内的燥热,半张的嘴总是发出年迈者呼吸系统的杂音。他知道邻座那个从瑞士飞来、不露声色的年轻人是总理陆浩然的秘密义子,哪国国籍谁也说不清,至少有好几本不同国家的护照。

“义子”是高官的一种长远安排。一般是从穷人家考上名牌大学的孩子中选择,资助其完成学业,考察其是否忠诚,培养成熟后再安排进商界、国企或派放国外。因为外界不知道义父与义子的关系,义父利用权力对其提供便利、投资拨款、承包项目、发放贷款等纯属公事。别说义子一般都有超群能力,即使是傻子,有源源不断的资本和机会也能挣到大钱——利润的大头当然归义父。这种义子胜过亲儿子。会所董事里有好几个不同大佬的义子。

四十七位董事清一色是男性,半月一次在会所碰面决策大事。黄士可对每个董事有什么养生癖好、饮食禁忌、喜欢哪种酒什么茶都清楚,对每个人的真正底细却只能猜个大概。黄士可一生做了不少大买卖,跟这次比都是小巫见大巫。赚钱是简单的算术——投入的钱乘以利润率,如果注定只赚不赔,赚多少钱就取决于投多少钱。他这次除了要把自己的钱都投入,还让身边想跟着发财的人也拿钱,承诺两年后翻倍返还。百分之五十的年利率对哪个借款人都是大好投资,黄士可自己的期待则是翻十倍,还了借款的利后,自己干挣九倍。他一向看不起满口复杂术语的经济学家,真正的经济其实就是这个董事会的决定,进到核心,就这么简单。

散会后黄士可自己留下,跟着沈迪进入了会所的监控室。他从福建帮的经费每年多给沈迪一份钱,作为私下帮忙处理特殊事务的报酬。沈迪在监控室调出性贿赂房间内隐蔽摄像头的现场视频。

“妈的,还没完!”沈迪的口气听不出是羡慕还是鄙夷。“简直是牲口!”

房间里的精壮男人正在轮番折腾三个不愿醒来的裸女。那些女人都是夜晚动物,别人的中午是她们的深夜,加上醉酒,哪怕是男人骑在身上也不要离开梦乡。男人是成都武警的张姓支队长,四十出头的北方汉子,从藏区调任成都不到半年,在大山里憋得如公牛般性欲旺盛,做梦也想不到来如此高档之地玩上这种高档女人。张支队长和三个不知来历的女人搞了一夜,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哪里?要他来干啥?他在成都接到了武警总部值班室的电话,让他直奔机场,坐的是这辈子没享受过的头等舱。到北京大兴机场就是这三个美女来接,吸引了接机大厅众多目光。警灯闪烁的SUV把张支队长带到这,不说来历,不谈正事,美女打情骂俏,盛宴拚酒。进了房间他就被剥光了衣服。昨夜昏天黑地,车轮大战,让他如在梦中上了天堂。但那时感觉还是被动,此刻干这三个听任摆布的裸女,自己才成为主宰,痛快!

会所联络着不少高级妓女,或陪会员过夜,或用于性贿赂。这次除了武警总部值班室的电话是由沈迪安排,所有费用皆由黄士可出。到现在为止,黄士可还不知道要张支队长干的事会不会落实。沈迪以前不认识这位“牲口”,把握何来?沈迪不对黄士可多解释。这还看不出?一个不知道要他干什么就接受享受的家伙,什么都会干,只要能带来享受。

实行土地私有化目前还在政治局的保密范围,会所董事却已开始跑马圈地。福建帮花大钱让黄士可挤进董事会,就是为了提前得知这种信息,立刻也开始大肆圈地。黄士可要拿的最大地块是成都一个破产工厂。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成都的主要国企,一度辉煌,占地广阔。建厂时位于郊区,现在随城市扩张成了黄金地段,企业虽垮,地皮价值却翻百倍。一般的破产企业早会被权贵瓜分不复存在,这个厂的下岗职工因为买不起房,多数仍住在原来的工厂宿舍,保存了社区纽带和企业原有的组织联系。职工们多次进行反拆迁、反侵吞的群体抗议,让使出种种手段的各色买家都未得逞。今天厂区尽管杂草丛生,鸟群栖息,厂房仍保留。适合人住的建筑都被工厂职工和长大成人的子女改成住房,扩展出大大小小的棚户,空地则开荒种菜,形成一片奇特的城市村庄。成都市政府被动辄一呼百应的群体闹事搞得头大,换了几届班子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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