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四)王力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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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福建帮

黄士可向成都市政府提交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策划书,许诺把这个厂区改造成亚洲最大的艺术区,招徕全球艺术家、艺术商人开办工作室和画廊,带动周边服务业,创造就业税收。艺术区只是说法,土地使用权才是目的。搞艺术区只需利用原厂房,是花最少钱拿下土地使用权的招数。黄士可打通各个环节,层层收买官员相助,让成都市政府认可了他的方案,但是前提要求先得解决工厂被占的现状,否则土地使用权便无法给他。

黄士可态度坚决,工厂的建筑和土地都属于国家,占据违法。工厂早跟原来的职工解除了关系,生活区人多可以暂时不碰,先将生产区的被占建筑和乱搭棚户清理掉,就能和成都市政府签约。然而工厂职工不吃这一套,驳斥说国家不由官员代表,是由人民组成,工厂靠职工的劳动才从无到有,因此职工才是工厂的主人。他们本来就认为工厂是被贪腐的领导搞垮的,现在又要卖给福建资本家,去搞跟他们没一毛钱关系的艺术区,长期积累的愤怒进一步激化,成立「护厂委员会」,宣布所有资产——现在基本只剩地产——由职工以民主和自治的方式管理。「护厂队」轮班站岗巡逻,检查进入的人员和车辆,摆出了长期坚持的架势。

拖延一般是处理这种情况的首选方式,但是黄士可拖不了。一旦土地私有化走漏风声,哪怕只是传闻,他的用心就会被看透,拿到这块地使用权的价钱也得高出多少倍。他极力促使成都市政府采取强硬手段,加上暗中打点,让成都方面派出拆迁队和防暴警察驱散工人,拆掉违章建筑,却被护厂工人打得落花流水,将承包拆迁的黑社会老大打成重伤,不治身亡。出了人命,政府便有理由派武警包围工厂,要求交出凶手。工人的回应则是关闭厂门,设置路障,筑起工事,誓言抵抗。双方形成僵持。

黄士可清楚双方不可能谈出结果,而武警的枪若不开还不如工人的棍子好用,不让僵持长期持续,就只有开枪才能打破僵局。但是怎么才能开枪?沈迪明确说了不会有官员下正式命令,但是没有命令却不等于不能开枪。现在的士兵从小接触的影视和游戏充满了枪战,当兵前已在游戏机上杀了不知多少人,手上有了真枪又有了国家暴力的合法光环,更会向往开真枪。只要强行进厂时给士兵的枪配备杀伤性子弹,不需要命令开枪,只要不命令不许开枪就行。士兵进厂时一定遇到工人反击,不开枪就会挨打,挨打到一定程度便一定有士兵自行开枪。一个士兵开枪其他士兵就会跟进,指挥官那时不下撤退令,就能完成清场。事后指挥官把责任推给士兵,其管理不力的责任处罚有限,即使被撤职,只要给足了钱,也会觉得值。对沈迪这番指点,黄士可深以为然。

张姓支队长就有机会和三个妓女鬼混了一夜。

沈迪不需要事先认识张支队长,浏览武警的干部档案,有下属检举张支队长从藏区调到成都时带回了一头藏獒,寄养在成都武警的警犭队,开价五百万在市场寻找买主。仅警犭队喂那藏獒的新鲜牦牛肉每天就得几百元。张支队长的说法是要让藏獒给警犭配种,就得给牠吃牦牛肉,说得理直气壮。搞定这样的人不会有任何问题。

张支队长再次发泄后感到了饥饿,琳琅满目的冰箱里都是高档酒水,吃了仅有的几小包坚果让他更饿。他穿好制服探头探脑走出房间。等在门外的服务员立刻引他到餐厅。数人伺候。太精的食物,太小的盘子,似乎只是塞他的牙缝。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准备对付第五道菜时才有闲暇抬头。沈迪已坐到对面,服务员全都不见。

沈迪示意张支队长无需起立。即使沈迪早不穿军装,张支队长也看得出他身份肯定比自己高。「不需要介绍我是谁,因为你不归我管。让你见一下总部领导比介绍我有用。告诉我你认识哪位总部领导?」

张支队长嗫嚅回答:「……我在基层,哪里认得到总部领导。」

「有没有见过面的?」

「……郭副司令上个月到成都是我带人警卫。不过他不会记得。」

「你记得他就行。」沈迪示意张支队长站到他身边,拨通手机视频,办公桌后的郭副司令出现。沈迪打招呼的口气如同老友,似乎只为聊几句家常,顺便提到正在跟成都的武警同志谈工作。郭副司令认不得张支队长,也不知道谈什么,随口说了句好好配合工作,纯属场面套话,在张支队长耳中却是意义不同。

放下电话后,沈迪把黄士可准备好的钱箱放到了张支队长的座椅上,和蔼地示意他坐下继续进餐,不要拘束。

7.仙人村

黄土高原星月消隐的夜空此时雪片漫卷,天地混沌。晋北仙人村的一座窑洞里,石戈在炕沿上看八一本,对面坐在小凳上的桂枝给他洗脚。他的穿著就像当地的老农,桂枝给她爹做的棉衣棉裤在农村也是守旧老者才穿的,穿在比桂枝爹矮半头的石戈身上,有点像裹着棉被。这种邋遢被石戈当成了退休者的享受之一,也算是对一辈子在机关的逆反。在北京时连最不讲究的他上班也得穿得中规中矩,几十年下来实在厌烦透顶。现在他剃成光头,无需梳理也无需为脱发沮丧;窑洞不像城里公寓那么热,进屋无需脱衣,无需换鞋,外出只需戴上顶毛线帽。

「知青上山下乡」的年代,石戈来到仙人村,住在桂枝家。桂枝爹是当年的生产队长,几年同甘共苦使他们如同亲人。回城几十年,石戈始终把这儿当成另一个家,妻子去世后来的次数更多。只是以前待不了几天,这次来他却没有安排回去的时间,半年?一年?……会不会就不走了?

桂枝妈死了,桂枝爹老了。桂枝早年出嫁,因为不生育被丈夫赶了出门,再没回去。现在这个家全靠桂枝。桂枝爹中风后行动不便,离不开伺候。桂枝在几公里外的镇上开了个饭馆,生意不错,晚上最忙,但是她每天都会在爹睡前回来给老爷子洗脚,多年从不间断。现在她把石戈也加上,服侍爹睡下就端上一盆热水过来。起初石戈不让,桂枝说给爹洗给哥洗一回事,不由分说把他的脚按进热水盆。冷脚在热水中沿着脉络升起的寒颤冲到后脑。桂枝没受过足浴训练,可是给她爹洗了那么多年,对脚的构造熟得不得了,连搓带捏,又揉又掐,很知道怎么让人舒服。被桂枝强洗了几次后,石戈不再推托,成了每天的期盼。洗脚时他不必说话,该干什么干什么。这是桂枝的要求——他时间宝贵,不耽误他。餐厅乱了一天,这样安静一会是她的休息。桂枝让石戈最舒服的是放松,无需任何介意,用不着没话找话,仙人村远离官场的紧张,桂枝让他完全自在。

对石戈的退休,桂枝嘴里没说,心里最高兴。她是石戈的第一个女人。那时他们年少,住在同一房檐下,一块吃饭,一道担水,如同兄妹。当年的桂枝给了石戈青春欲望的满足,却从不提要求。在石戈考上大学离开前只是背地里哭,白天却说眼睛红肿是因为挑灯芯溅进了煤油。那以后他们没再提起过去。桂枝被丈夫赶回娘家后回绝一切说媒,表示宁愿一辈子服侍爹,同时她写信告诉石戈,让他永远把仙人村当成家,他住过的窑洞永远等他来。

今日的仙人村早已凋敝。有能力的人家都搬去镇上或县城,剩下的也无人再住窑洞。饭馆收入照理够桂枝在镇上买房,就近经营也方便,可是她坚持住原来的窑洞,说是爹不想离开祖辈的地方,心里更多想的是石戈喜欢窑洞。要是住瓦房,睡软床,这里哪一点比得过北京?可能他就不来了。她保留了窑洞和火炕,留下老式门窗、灶台、石磨、风箱,甚至废弃的老纺车也像过去那样挂在墙上。老东西她都留着。石戈当年住的窑洞里,连糊在墙上的老报纸都在,只是盖了层塑料膜,因为石戈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来,曾笑着读那上的文革词句,告诉她是值得保护的文物。

唯一的改造是她和石戈的窑洞之间开了个门。有时她会过来独坐,或是夜深人静时躺到石戈睡过的炕上。但是每次石戈来时,那门始终关得严严,纹丝不动。直到这次一个夜半时分,那门发出不能再小的声响,一股凉气钻进石戈的被窝,一丝不挂的滚烫躯体贴在他身上。没有一句话,只是轻抚和痴迷的呼吸,强忍的呻吟与痉挛。黑暗中的一切让石戈感觉如同梦境。结束后她无声离开,第二天表情举止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如果不是在床单上看到痕迹,石戈甚至会怀疑真的就是梦。不过正是这样让石戈放松,他没有拒绝同样的梦在以后继续做下去。桂枝很有分寸,来得并不频繁,往往是石戈开始想时便会听见那扇门悄悄打开。

妻子去世后石戈已多年没有女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性对他似乎已经远离,甚至被他认为已经死去。到这年龄也算是自然规律了。现在他却发现性还在,甚至有重返青春的感觉。黑暗中他眼前浮现的是当年的桂枝。那时他们只能在野外偷情,做爱时大都光线灿烂。桂枝身体的每个细节都被那锋利旋转的光线永恒地刻进他脑中。现在的桂枝更为成熟、丰满和柔软,在黑暗中如同广阔的海洋,无尽地承托着汹涌颠簸挺进的船……

桂枝给石戈擦干脚,接着给他剪脚指甲,敞开怀把他的脚包在胸口。石戈的脚隔着衬衣能感受桂枝的乳房,酥软,温暖,未生育的弹性。不过他似乎只专注于手中的八一本。迄今他俩的性仅限触觉,顶多听得见气息。他知道桂枝是揣测他宁愿如此,并非是桂枝所愿。他为此歉疚,但的确他愿意这样。他不想让性和视觉、语言、感情甚至生活扯在一起,那会在没有性时让他们尴尬。毕竟多数时间没有性,平常状态下保持兄妹般的关系会更自然和持久。

北风在窗外黄土高原上呜咽,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分。窑洞装了土暖气,不再像知青的年代满墙挂霜和结冰。当年雪夜裹着被子在煤油灯下看禁书是最愉悦的享受,现在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读书能任意选择时远不如费尽力气找到一本那样乐趣无穷。他的八一本中存储了几千本书,标记、检索、批注、人声朗读、电子墨水各种功能齐备,可是很多书都是只读了开头就被放下。他连当了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沾的光只有军队搞「爱民活动」时送给每个代表的这个八一本。最初吸引他的是提供各种禁书,后来吸引他的是上网可以任意翻墙。

多年来石戈所做的是研究和处理紧急状态。所谓紧急状态不过是危机好听点的别称。随着危机日见频繁,牵扯面越来越广,他的工作班子从当初一个小组发展成几百号人的「国家安全研究所」,对外按门牌号简称「十六号机关」。十六号机关是国务院直属部级单位。如果他没退休,作为实际主管的他也得去参加前前总书记的国葬。但是在仙人村,他连国葬的电视转播都未看一眼。此刻网上的热闹话题是二神之死,粉丝们自发地办起一场虚拟葬礼哀悼二神。石戈倒觉得自己应该去参加。二神曾说自己会死在酒上,警方鉴定也是酒后驾驶造成的车祸,但是石戈不相信。

当石戈试着在八一本上进入正在举行的虚拟葬礼时,反监控程序发出了警告。那是十六号机关几个IT才俊开发的,没请专业美术,程序界面显得笨拙粗糙,不过意思很清楚——十数个吸血鬼图形若隐若现地潜伏在二神葬礼的各个入口。每个吸血鬼图形表示一个监视点,小血滴组成的红线从进入者身上连到吸血鬼的嘴,表示个人信息被吸走。众多血线汇聚成血流。如果没有警告,石戈也会被吸走个人信息。这架势从侧面证明了二神之死不简单。

反监控程序把无关者显示为黄豆大小的灰色人形,有轮廓无细节。有关者显示为彩色且放大的图形,身着红袍的女神形象代表最被重视的女性,石戈看到女神形象标出的名字是陈盼[3],不禁好笑。除了他退休后陈盼写来的慰问信算有点私人性质,他们一直只有工作往来。他查了一下反监控程序关于重视程度的算法,都是年轻人的标准,例如对方是异性,重视级别便会提一级;还有相互发邮件的频次;给对方写邮件的斟酌程度也会加权——是写完就发,还是要改,包括改几次,每个改动的琢磨时间等。石戈写邮件的斟酌不是对陈盼,是对项目。那个项目由陈盼所在的非政府组织——简称「村治会」的「村庄治理促进会」承接。十六号机关有多个外包或合作项目,都是由下面各部门负责。石戈亲自管村治会的项目,目的是尽量少些人知道,免掉拨款的繁文缛节。石戈与村治会的项目关系微妙,渊源最深又刻意远离,用十六号机关的经费支持,却不具体参与。联络人陈盼是村治会创始人欧阳中华的助手。项目实施的几年时间,都是由陈盼向他通报情况,大部分接触是通过网络。

石戈原本安排了在自己退休后也能保障项目的后续资金,把实验继续做下去,但是这次他名为退休,实际等于撤职。接任者一上任就找他的毛病,这个项目很可能成为把柄,只有停下——说白了就是不再给钱。他通知了陈盼,只说退休,没说其他。她写了情深意切的邮件表达慰问,感谢他的长年支持,祝福他的退休生活,没一句提钱。几年交道打下来,她清楚石戈没有后续,一定是已山穷水尽。

中国官场规定省部级副职六十五岁退休,多数会给个二线闲职。本来上面把石戈当学者,表示他不受退休年龄限制,这次却是石戈未满六十五岁就被宣布退休。新来的主管还要求他交出通行卡——意味他再也进不了机关的门,足以看出上面的震怒。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