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自总理陆浩然要求十六号机关提交论文,以压倒气势驳斥反对土地私有化的意见,让人对土地私有化后的中国充满希望,也让国际社会对中国未来更有信心。与其他部门报喜不报忧不同,十六号机关一向不逢迎上意,直面现实,因此发表论文从来被政界、学界、新闻界信任。陆浩然希望利用这一点。按规矩,上面明确授意的命题作文不许有任何偏离,然而十六号机关的论文还未上交便不知被何人上了网,不但没有遵循陆浩然授意,反而论证在当下环境搞土地私有化会使权贵强取豪夺,民众利益受损,社会冲突更烈,弊大于利。
中国思想界把对土地私有化的态度视为改革和守旧的分野。十六号机关的多数研究人员都支持土地私有化。唱反调的报告是按石戈要求搞的。他一反常态也搞结论先行,且不吸纳相左意见,引起了研究人员普遍不满。为了平息争论,石戈将报告的未定稿散发给机关所有研究人员征求意见,接着便发生论文被上网,却因为扩散的范围太大,难以追查是何人所为。
陆浩然命令十六号机关公开声明被上网的论文是托名伪作,重新按他的要求搞出论文,事情便可了结。这被认为是息事宁人,一向态度温和的石戈却表示无论对国家负责还是遵守学术原则都不能接受,让陆浩然怒不可遏。取代石戈的新主管对外露面的第一件事,便是否定上网的论文与十六号机关有关,表示决心追查伪造者的责任。
其实那报告就是石戈送上网的。他料到了会有这种后果,却当作必做的最后一搏。对于他,焦点不在土地私有化好不好,而是给眼下中国带来的后果。有些话他无法对手下研究人员讲明白,只能做,同时也是在进行最后的测试,如果体制内的手段最终都没有用,就只能采取另外的方式。
从八一本看到陈盼设备的数据已被吸走,吸血鬼不会再次光顾,石戈便准备搭载她的设备——那种方式被IT小子戏称为「附体」——随她进入二神的葬礼。以前他没用过这种功能,试着操作,显示的图形是个猴子跳到女神背上,石戈不禁暗骂那几个爱恶搞的IT小子,好在陈盼不会察觉。
这时突然跳出对话窗口,压在其他窗口之前,只有五个字:好奇害死猫。反监控软件却没有反应,说明这个强行插入的操作拥有更高权限。前面K数次以这种方式出现,石戈知道回避或隐藏对K拥有的权限都没用,不如直面相对,但还是马上缩回在桂枝怀里的脚,桂枝端起水盆离开,没像往常那样给他穿上袜子。
其实石戈总是用胶纸封着八一本的视频镜头,应该不用担心,他也相信K不会有那么多闲心。K从不用视频和音频,只用语音转文字的方式。八一本对中文普通话的识别率相当高。前面几次K出现只是提问,目的似乎就是通过问答理清自己思路。「好奇害死猫」算得上第一次表达善意。石戈有些尴尬,关闭了附体功能。
K不再废话,直入主题,首先表示土地是党和国家的财政支柱,私有化卖的钱只是一次性,砸了政权永续的饭碗,必须阻止,因此他支持石戈。其实石戈反对土地私有化跟财政支柱没关系,这种性质的政权,财政再多也不会够。主席力图全面接管香港时耗掉了上万亿,还不算香港原体制崩溃损失的上万亿;几十年粗暴节育导致社会超老化,养老基金早已入不敷出;毒食品和高污染喂大的一代人进入恶性病爆发期,医保处于崩溃边缘;生态恶化导致财政耗费天文数字救灾;维稳费年年翻番,财政来源却不断枯竭……,当最后可卖的资产只剩土地时,这块最大的肥肉怎么可能不吃?石戈反对的真正原因不在此,而是因为这次搞土地私有化的真实目的与财政无关,不是为了挽救国家,反而就是要国家崩盘。
他没有对K说过这个想法,不过K随后的提问已经离得不远:「这次搞土地私有化是为挽救财政,还是为了个人谋利?」
石戈斟酌词句:「从政策的变化中谋利,任何时候都会有。」
K追问的更明确:「这次是个人行为还是集团行为?」
石戈更谨慎:「恐怕只能猜想。」
「没错,是猜想,」K对石戈的圆滑周旋似乎有点不耐烦。「这里有一个猜想。」
对话框随即贴出半页文字的图片。
土地私有化铺垫多年,很快会实施,且会在民众没来得及搞明白时迅速完成。
对于宪法规定农村土地为集体所有,用诱惑农民变成城市居民的城镇化,让农民不再是农民,土地便归了国有,相当于不给钱不流血的征地。
近来推出的各种开发规划,炒作发现大矿和油田,基建纷纷上马,推高股市汇市,包括重新恢复外资优惠措施,提供新金融杠杆等,都是Z集团营造繁华盛世的一盘棋——让世界看好中国土地的升值前景,吸引国际资本进入中国土地市场,最终目的是以高价卖掉他们在土地私有化中圈到的土地。
石戈缓慢地打字。「这是哪来的?」
K那边半天没有反应。不用语音或视频的方便是随时可去处理其他事。
石戈盯着屏幕。窗外风声从低吼到嘶鸣周期地循环。直到对话框里出现了回答:「深喉、Z计划」
石戈打过去一个「?」。
「你不知道?」对方似话中有话。
「就这些?」
「如果你知道还有其他,就用不着我给你。如果你不知道,最好不给你。」
对话框里的文字瞬间变成空白,所有的文字消失。K如来时一样倏忽而去。K每次离开前都会消除掉所有对话。石戈曾尝试提前拷贝下来,发现做不到。
石戈发了一会呆。他不能跟十六号机关的年轻人说反对土地私有化的真实理由,是因为直觉不能用于说服人。但他的经验却是,每当他产生强烈直觉,最终都会证实比推理更准。他必须相信这种直觉。当一艘漏船失去航向而前途未卜时,掌握航船的人却要把仅存的生存物资搬上小船,只能说明他们打算弃船而去。当某天早晨睁开眼睛,驾驶台、轮机舱、报务室已无一人,食物、淡水、救生艇和燃油也被席卷一空。那时船和乘客也就没救了。
院内柿子树的枯枝在风中干燥喑哑地碰撞。最后那个残留在枝头的柿子会掉下地了吧。没拉帘子的窗外黑洞洞。窑内灯光映出飞舞中贴近玻璃的雪花。玻璃上的窗花是个抱大鱼的胖小子,那似乎是桂枝一生的梦想,总是剪这同一个图形。摩托车的声音远去,桂枝正在去饭馆做最后的打理。此刻石戈不知道,他在这黄土坡窑洞里享受的岁月静好,还有多久可以延续。
8.成都清场
沈迪的五十人团队从组建到抵达成都现场只用了三小时四十分,却没有见到现场的指挥官。武警副支队长解释说,张支队长正在一线指挥搜捕漏网的暴徒。眼线却报告张支队长是在厂区找他的藏獒。不光他找,清场已停,现场士兵都在为他找狗。藏獒的失踪让张支队长处于癫狂状态,骂军官打士兵,甚至亲手开枪射杀被抓的工人。值班员曾通知张支队长回指挥部迎接沈迪一行到达,他的回应是破口大骂。眼线对具体内容不很明白,感觉非同小可,凭记忆记下了文字,只是用括号说明脏话,省略具体。
「(脏话)这么大的事只给了老子二百五十万!老子一条狗最少值五百万,老子还赔了二百五十万呢!(脏话)他们不赔给老子五百万,老子就去揭发龟儿子!(脏话)」
沈迪告诉副支队长:「现场指挥由我的人接管,你配合。」副支队长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嗫嚅间沈迪带来的人已经上了指挥车,不由分说各自就位。副支队长躲到一旁去打电话,看来还没得到交出指挥权的通知。不过无须理睬,在北京出发前四川省政法委书记的电话就打过来,请沈迪协助——真实含义就是不让外界知道开枪和死人。沈迪在官场被称为「维稳大师」,不少地方政府和官员都当过他的客户。他关系通天,能上下摆平,具备地方政府缺乏的全国布局能力。政法委书记当时给的价是一千五百万元,听到沈迪没回应,补充说成都市政府还会拿钱,包括工厂所在的区政府也会加钱。
沈迪让政法委书记跟安保公司的分管经理谈钱。他没立刻表态,但是肯定会接这个活。董事会在第一时间就要求他来摆平成都开枪事件,接下四川省的委托等于搂草打兔子,额外赚一笔。分管经理会像职业经纪人那样讨价还价。各级官员都怕自己辖区出事闹大被上级责怪,影响仕途,拿钱平息时不会吝啬,反正不是自己的钱。果然,飞机降落成都前收到了分管经理的报告,已谈妥四川省一揽子出三千八百万元,比黄士可在董事会当场转给安保公司的三千万元还高。
得知造成上百工人死伤的武警清场是黄士可的项目时,面对董事会的指责,黄士可装出刚刚听到的惊愕之情。福建帮做的事家族联盟都在做,但是死伤那么多人会吓坏世界,破坏家族联盟所需的中国开明形象。董事们一向看不起福建土财主的行事风格。然而不满归不满,却不能不管,若不及时控制事态,扩散出去,预期的损害就会变成现实,大家一块受损。黄士可对董事们连连作揖,检讨道歉,心中却是暗喜。这正是他期望的效果。虽没料到死伤那么多人,但是只有问题严重了才能把家族联盟绑在自己的车上。只要家族联盟出手,整个国家的维稳机器都会转起来,反而就不再严重,甚至会变得了无痕迹。至于挨骂和被要求出三千万元维稳费,相比价值几百亿的土地又算得了什么?
沈迪却是只要出事就暗喜。事情越严重,维稳越升值。维稳是当今利润最高的产业。在保证完成家族联盟的任务之外,安保公司被默许接其他活。既然国家是家族联盟的,任何不稳都是威胁,因此维稳和家族联盟的利益总是吻合。安保公司由沈迪控制,公司收的钱如何分蛋糕,往哪个口袋装都是他说了算。维稳的钱既没数又方便做帐,最容易成为自己的钱。仅成都这一单,沈迪自己至少可以进账一千万。
指挥电台从现场传回的声音大都是找狗的,张支队长不停咒骂。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恢复掌控,不能被一条狗控制局面。想让此次开枪事件化为无形,现场必须尽快处理干净。因此张支队长成了首要障碍,他已变成一条疯狗,不让他继续找狗必会咬人。沈迪皱起眉头,这个蠢货竟然想要五百万!射杀上百人他不当回事,丢一条狗他要发疯……钱次要,骂娘也可以当没听见,威胁的揭发却不能不当回事。家族联盟可以容忍自己利用维稳谋利,却不会容忍主动策划开枪制造不稳。虽然先制造不稳再进行维稳谋利是官场公开的秘密,若见了光便是罪大恶极。
沈迪在手机上写了一行:「狗主人找狗时被隐藏的暴徒割喉,暴徒随后被击毙。」像个微型小说,递给身边名叫路小虎的「施工员」。沈迪有大事总会把路小虎带在身边。此人善于用脑,一点就通。路小虎看了微型小说后便到一旁去抽烟。那个头脑一旦开动,一切便会按部就班完成。沈迪随即删掉小说,继续指挥清理现场。
让张支队长发狂的藏獒此刻正在一辆垃圾车的驾驶室中,早已远离被武警封锁的厂区。藏獒温顺地伏在武拉的脚下。垃圾工的衣帽和满脸灰土遮挡了武拉的女性特征,加上刺鼻的垃圾气味,街头设卡的武警没有上车检查便放行。邢拓宇在深夜空旷的成都街上把车速开到最高。发动机轰鸣声中,一直沉默的武拉感觉自己如同落进真空。
武拉是典型的成都女,外形娇弱却个性火辣,几年前辞掉了人人羡慕的外企职位,跑到拉萨去当「藏漂」,学藏语,拜寺院,爬雪山,交往各色人,三十好几不结婚又洁身自好,追求者虽众,至今仍是处女。武拉三天前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领着工人占领工厂,待在厂里不回家,传说武警就要进厂开杀戒,母亲让武拉赶回成都叫父亲回家。武拉是父亲四十岁得的独生女,只有她说话管用。
赶回成都的武拉却进不了武警包围的工厂,厂内通讯被切断。正在增援的武警开来了突破障碍的履带车,警车红蓝灯闪成一片。多个高音喇叭向厂内重复播放着最后通牒,承诺不追究自动撤出的人,同时放开了一条通道。家属们被动员或被逼迫出来喊亲人的名字,上千女人和儿童的声音此起彼伏,简直有太大的冲击力。被这冲击动摇的人很快形成了一条从厂内向外撤的人流。武拉却逆着人流进了厂。仍有几百人在厂内坚守,大都头戴安全盔拿着长矛或棍棒。武拉的身上带着一把藏刀,是她在藏区时用来像牧民那样吃肉用的。
厂区外的制高点架设探照灯扫来扫去,照亮厂区内的街垒,照亮街垒后面那些视死如归的面容,在武拉看简直就像正在舞台上演的戏剧。工人们合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一个女声高亢地插在浑厚的众男声中,刺人心扉,连一向嘲笑父亲拜毛的武拉也感受到荡气回肠的激动。
厂区被切断电源,只能靠篝火取暖和照明。红色光影抖动跳跃,武拉终于在其中一堆篝火旁看到了正在发火的父亲。动摇的人比预计的多,至少走掉了一多半。武拉对父亲谎说母亲急病,让父亲回家,父亲火气变得更大,瞪圆眼睛吼叫:「你怎么能进来!快给我回去!」推得她连连踉跄。从来是她对父亲颐指气使,记忆中父亲从未这样凶过。武拉一股热血冲上头脑。「妈在医院快死了,你连问都不问,我们还是一家人吗!」
邢拓宇拉住武拉,不想让父女当众争吵。他是父亲的徒弟。低声对武拉说:「我跟你爸这么多年,知道他心疼才会这样。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一走大家就散了。他得考虑大局啊。」
武拉说母亲进医院是临时编的。可不管是不是编,她认为只要听到母亲病重,父亲不管在干什么都应该放下。她把邢拓宇顶回去:「大局是小局组成的,没有小局哪有大局,别跟我说小局服从大局,你们真是毛泽东的徒弟……。」
「混蛋!」父亲听不得她说毛泽东,又对女儿没奈何,指着邢拓宇:「你把她给我送出去,负责到底!」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