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僧人厉声喝道:「堪布,你没有权利阻止他。这是他的功德,也是图伯特的需要!」图伯特是历史上藏人对整个藏区的统称。
丹增转向云游僧人:「图伯特需要他用火烧死自己吗?图伯特需要他活着!自焚者都是我们民族最勇敢的人。如果他们活着,能为民族做多少事!为什么要这样死?」
云游僧人放缓声调:「堪布,我们图伯特全部人口不如中国的兵多,靠我们自己无论如何达不到目标,只能靠国际!英雄牺牲的价值就在这里!他们不是白白烧死,他们是让世界醒过来!」
「他们的确是英雄,但自焚不是办法。国际同情我们却不会真做什么,都在忙着跟中国做生意。我们不能指望外力救西藏,要靠我们自己……」。
对话虽是在丹增和云游僧人之间,每人都在倾听。丹增的理性使激动气氛变得平静下来,也使劝阻自焚有了正当性。尼玛的亲人围上来,有人趁机拿走尼玛手中的打火机。尼玛没有反抗,被亲人脱去了浸满汽油的衣服,裹上毛皮藏袍。
尼玛母亲上前用额头碰触堪布丹增的手,无言地表达感激。月亮还在半空,东方天色已经变亮,远处高耸雪山的顶尖反射天光。
云游僧人的手机响铃。他离开人群接了电话后,对在藏袍中发抖的尼玛说:「第二百个自焚刚在安多发生了,是隆务寺的僧人加央诺布,年龄和你一样。」
丹增对云游僧人说:「你穿着和我一样的僧服,说着和我一样的藏语,我把你当作同胞和同修,无论为了什么目的,把生命当筹码都是不应该的,也是危险的。」
云游僧人表情凝重:「堪布,我们的斗争不是暴力,是自我牺牲。佛陀不是也以身饲虎吗?自焚者不是斗争的筹码,他们体现的正是佛陀的慈悲。」
丹增摇头。「至少在我的家乡,我不会让父老乡亲这样做。佛陀眼中众生平等,每个生命都同样珍贵。若是认为自焚有价值,只该自己去自焚。」
云游僧人一时语塞,半晌才说出话:「……不要以为我不会做……」
后面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扭头离开村庄,再未回头。
覆盖白雪的道路上,远去的绛红袈裟在山口吹来的冷峭风中飘舞,如同一团黯淡的自焚之火。
18.封锁金门
从台北起飞的华信AE1261航班还有数分钟即可降落金门机场。透过缕缕白纱般的薄云,机长看到金门上空掠过成队的中国军机。三架歼击机扑面而至,发出警告——解放军正在举行军事演习,距中国海岸线五十海里范围不得进入。机长试图争辩事先没有公示演习不符合国际惯例,何况这是台湾国内航线,中国无权拦截。对方回答声调冰冷:这里没有国际,是在中国领海内演习,无须公示,台湾属于中国而非国际,必须服从中国主权。
华信机长稍有迟疑,歼击机发射的一排曳光弹在二百米外示警。AE1261航班只好掉头返航。台湾到金门的海上航线也被拦截。台湾军用舰只被中国军舰的导弹和鱼雷瞄准驱赶。原已在金门的舰艇被警告只许停在港口,出港即摧毁。而在离大陆沿海五十海里之外,一切照常。中国军队不闻不问。
向金门运送医药和医疗器材的台湾船以人道理由进行交涉,中国军方的回答是台湾民用船需先停靠大陆泉州港,报关后再驶往金门。封锁期间金门有任何需要都可向大陆方面提出,保证得到供应。金门本地无法医治的病人送至厦门,可选择在中国还是去台湾医治。总之金门与外界一切联系自由,唯一的变化是须通过大陆中转。
金门县由总面积一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十二个大小岛屿组成,隶属台湾政府管辖,距离中国大陆不过数公里,离台湾本岛却有二百公里。一九四九年中共军队夺取了整个大陆,却在小小金门遭受惨败,攻岛部队全军覆没,阻止了中共攻占台湾的步伐,使撤退到台湾的中华民国得以留存至今,所以金门对现代中国的格局有重要意义。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共进行过炮击金门。那时顾忌美国介入,没有真正攻打金门。中国文革结束后转向经济发展,双方似乎不再认为会有战争。金门成了两岸民众的旅游地。台湾守军从十二万人降到今天的一万人。这次中国军队突然在演习名义下切断金门与台湾直航,台湾和国际社会都未料到。这个前所未有的举动被认为是对台湾海军击沉「打台独有理号」的报复,但究竟是点到为止还是会长期封锁,甚至把演习变成实战,谁都无法断定。多数分析认为中国只是施加压力,若真要发动战争,更应该突袭而不是用此种奇怪的方式。
无论如何这蕴含了战争的可能性,台湾军队进入紧急状态,国际社会发出谴责,在中国却得到民间的广泛欢呼。众多媒体记者云集厦门进行报导。《世界时报》的「评论员文章」呼吁一鼓作气收复金门,告慰「打台独有理号」的死难烈士。更激进的舆论则鼓噪进军台湾,实现祖国统一大业。大陆城乡的街头巷尾每天有诸多军事迷边听报导边议论战争和胜利。厦门的三十一集团军军部前,民众自发献花堆得如小山。穿军服的人到处受欢迎。有些餐馆老板甚至给军人免单。
几十年的太平环境让大部分台湾人对战争失去概念,对金门遭封锁的事实产生不了真实感。演习就是读音只差一个声调的演戏吧。金门隔海,恐惧没在眼前,反倒刺激起台湾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的反弹,一时要求台湾宣布独立的呼声四起。数十万在大陆投资的台湾商人陷入恐慌,第一反应是往外转移资金,人也准备撤离。国际社会无力对中国的行为做出实质反应,但是本来在主席后看好中国变化的期待大受打击,国际合作戛然止步,国际资本也驻足观望。
敏感的分析人士却看得出蹊跷,中国政府对封锁金门的行动没有正面表态。外交部发言人在例行外国记者会上先是回答不知道,后来只说是演习,怎么追问也不多解释。涌到厦门的中国记者突然又被各媒体召回,显然是接到了统一指示,炒作的消失如同发生时一样倏忽。《世界时报》总编辑被调到中央党校学习;「青年中国梦」网站的骨干则被国保喝茶或失踪;原本高调的网红也受到警告,纷纷缩头不再出声;而各国的军事侦查看不出中国有相应的军队调动,更无进行战争准备的迹象。但是为什么把演习搞成了对金门的封锁,没人猜得出。中国内部肯定发生了什么,种种猜测莫衷一是。
从封锁金门开始,石戈一直把八一本带在身上,即使在院里晒太阳看书,八一本也放在当茶几的碾盘上。终于,K的对话框再次突兀跳出,照样是没有多余话,直接就是凌驾于人的提问:「下一步台湾有什么选择?国际会做什么?」
习惯推敲的石戈回答总是慢一拍:「真是演习的话,喊喊就会过去。」
的确,尽管台湾媒体吵翻了天,台湾政府只是在口头上表态,没有相应的行动。金门人的日常生活几乎不受影响,甚至因为大陆供应丰富,市场价格还有下降。金门与外界通讯不受阻碍,人员来往自由,只是先到大陆通一次关,实质影响非常有限。
「用这个模式封锁台湾怎么样?」K的这一句让石戈心头一震。少壮派一直强调时间不在大陆一边,越往后拖台独趋势越难挽回。台湾民众不见棺材不落泪,对威吓只会逆反。中国以前有过几次空喊狼来了,这次封锁金门没有流血,如果再不了了之地结束,会被当作又一次狼来了。难道封锁金门真的是为了进一步封锁台湾?这倒是以前没人想到过的模式。
石戈改用语音转文字的方式,比键盘录入的速度快些。「台湾问题的关键是民心,民心远离,统一了也无法管理。若是实行专制统治,成本难以承受,还会把自己变成世界公敌。」
K则说明表示不需要统治台湾,只是封锁金门模式的扩大——「不需要占领,台湾岛内保持原状,人员物资来往自由,只须经大陆中转,就把台湾的外交权拿到我们手中。台湾军队可以在本岛及十二海里范围活动,与我们原来答应台湾保留军队不矛盾。但我们的军队包围在台湾之外,便相当于两岸国防处于一体之内。拿下了外交和国防就是控制了台湾主权。台湾内部会闹,台军也会试图突围,但是翻不了天,他们打不赢。我们不登陆台湾本岛,美国没有理由干涉。这种状况维持若干年,从激动到平静,再到融合。等双方相互适应时再说进一步统一。这样做至少可以止住台独的步伐,打破目前这种眼看着台湾步步远离,却无所作为的被动。」
石戈质疑台湾毕竟不是金门的十万人,是两千三百万人,大陆能负担多久?
K不认为这是问题:「台湾经济照常运行,只是对外联系和进出口转道大陆的海港空港,通过大陆的海关。中转增加的费用由大陆政府支付,台湾经济因中转遇到困难也由大陆政府解决。这点代价是该付的,也付得起。」
石戈换了一个质疑方向。「先不说能不能对付得了台湾反弹和国际压力,就这种模式本身而论,即使见效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会不会还没见效时我们这边先出问题,维持不下去了?那时白付了代价不说,台湾还会被推得更远。」
K半晌没有回答。石戈换回键盘输入,推敲每个字。「我觉得决策核心不会接受这种方式。我甚至怀疑封锁金门也非高层的意图。到现在为止,我还看不懂内幕是什么。」
K那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至少跑马圈地停了。」
这倒是。看似不相干的权贵圈地的确和封锁金门同步戛然而止。K的这个回答让石戈眼前一亮,如迷雾中显露出一条路径,虽看不完整,延伸的方向足以让人心动。石戈手指悬在键盘上踌躇半晌,打出了「军有黄金地,放开即同流」几字,一般人会当成看不懂的两句打油诗。这是石戈做的试探。如果K真如他猜想的有军队背景,一定会明白这两句打油诗意思是什么。
K没再提问,也不回答。刚刚对话的文字在屏幕上瞬间消失,对话框关闭。
石戈对着空了的屏幕发呆。黄昏已经转成暮色,一角月牙挂上东天,纹丝不动的老树枝条显出图案般的纹理。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K是什么人。对权场人物抱有幻想总是可笑的,时尚的说法是只能寄希望于人民。石戈却从不用「人民」的概念考虑具体事务。他不否定人民存在,但那是复杂的集合,绝非只是唇齿间的两个字。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不可指望当权者,但是他也同样清楚,若是历史的摇彩机中能跳出一个可指望的当权者,作用会无可比拟。他多年的布局中一直空缺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因此K才会让他久久仰望新月而遐想。
19.D-2
艾沙·穆合塔尔从地铁站顶着寒风走回住处。他是来自新疆的维吾尔人,三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米七,突厥人的络腮胡早上刮干净,晚上下巴又是一片青。和胡子显现的阳刚不同,他的眼睛看上去内向文静,睫毛长如女性,眼睛清澈明亮,透着忧伤。
艾沙住在维吉尼亚州离华盛顿DC不远的一栋公寓楼地下室,没有窗,终年靠灯照明,租金便宜。他单身一人,却需要大空间。主要部分是个六百平方英呎的工作间。沿墙是一圈顶到房顶的架子,摆放着各种设备、工具、零件和材料。中间的长条工作台安放着小型机床、超精密加工设备和测量仪器。他在实验室能做的,大部分这里也能做,让他在想到什么点子时立刻就能上手,也可以接些挣钱的私活。
检查了报警器和监视仪,没有可疑迹象,艾沙呆站了一会,从上衣内侧贴身的口袋里拿出D-2管。两个管一模一样,高七厘米,直径二点五厘米。外壳是高强度的陶瓷材料。顶部盖帽是精巧复杂的门机构。D-2管出自他的设计。靠门机构的隔绝,被他和凯伦叫成D-2的纳米机器人,在管内高三厘米、直径一厘米的空间中保持着安静。刚才他在地铁车厢中一直把手放在胸口。一位老太太看他脸色苍白,担心他犯了心脏病,几次问他是否要打急救电话。其实他只是下意识捂着D-2管,头脑里翻腾着口袋是否开线、遇到扒手偷窃、地铁万一撞车的想象。想到该坐计程车,又知道计程车的撞车概率比地铁大。想把D-2管拿在手里握着,又担心要是脱手,从哪个缝隙掉出去被地铁车轮轧碎……那些情景让他全身寒战,在老太太眼中更像是发病。
艾沙把D-2管锁进保险柜,脑海又闪过地震火灾一类场景。不过理智上他明白皆是病态妄想,就算是真有地震火灾,D-2管的强度也够保证安全。最需要担心的其实是人。平时他只用保险柜的一道锁,现在三道锁全都锁死。
屋内一角的电话座机无声地闪动着留言的红灯,让他感到沉重。果然又是那人。纯正的维吾尔语,却不能让他感到亲切,而是阵阵袭来的恐惧。内容与前两次差不多——土耳其来的重要朋友希望约见。这次多加了一句:朋友带了厚礼。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