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二十八)王力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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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鹰没有拍到军队的炮击。只拍到了炮击后被毁的村庄,燃烧的余烟,塌掉的房屋,平民的尸体。因为缺少毁灭村庄的过程,路透社把新闻重点放在了美国记者被杀。被毁村庄当成背景,报导中连村名都没搞清,说成了旁边村庄的名字。沙漠鹰的鸟瞰角度看不到站立人的正面,但是从吉普车押下的人被军官踢倒时面孔向上,清楚地看出是白人。经过司法认可的面部识别,确认就是那位美国记者。美国记者被军官连开五枪射杀。路透社将镜头放大放慢。除了看到记者死前恐怖的面容,还专门指向开枪军官的肩章。专家向观众解释那是中国军队的中将,当时在新疆的中将只有西部战区参谋长。士兵给苏建军的欢呼让西方观众厌恶而愤怒。片子穿插死者的德国女友讲述,从制作沙漠鹰到装成旅游者,到维吾尔人舍命相助,还有两人如何约定分工,最后的吻别,情深意切让人心碎。她辗转逃离中国带出视频的经历简直如惊险电影。各大媒体的播放吸引了全球数亿观众,YouTube点击跃居首位。

片子到此完整和清晰,黑白分明,然而突然横生枝节,另一个军官向天开枪后打了中将耳光,并用枪指住中将,让士兵对其缴械押走。那军官的军衔是上将,专家断定只能是刚上任西部战区司令的王锋。这情节让观众对如何判断中国军队产生了困扰,反而冲淡了毁灭村庄和杀害记者的暴行,把中国上将打中将耳光当成了重点。路透社在编辑片子时就有这种担心,只是以西方媒体奉行的客观平衡原则,真实素材如此只能和盘托出。当然这也增加了戏剧性,让更多观众关注后面事态会怎样发展。

亏得王锋打苏建军的耳光让中国方面避免了世界舆论一面倒的指责。中国方面迅速编出一套开脱说法,将村庄被毁说成恐怖分子所为。因为村民支持政府,恐怖分子就对全村进行屠杀。中国军队去解救时到得晚了,村子已毁,只击毙了一批恐怖分子。苏建军枪杀美国记者是面对百姓的惨状痛心自己失职,精神太受刺激而失控,杀死了他认为是国际恐怖分子的美国人。王锋上将严厉制止他的行为并且当场收押,才是中国军队的常态。苏中将不代表中国军队,他的行为违反中国法律,会由军事法庭进行审判。中国政府对死者深切哀悼,给予优厚赔偿。死者遗体将由专机送回美国,中国驻美大使会亲自参加葬礼。

路透社的报导让王锋缓了一口气,否则真不知道白冀武会出什么招整他。中国政府应对世界舆论编的故事成了他的保护,让白冀武一时无语。苏建军必须受审也必须判刑,否则无法对国际社会交代。军事法庭当然只是做表面文章,苏建军坚定地拒绝认罪,中央制定的政策就是不许走漏任何现场情况,让美国记者活着无法处理才进行枪决。然而这种中央政策不可作为对外的说法,军事法庭要与中国政府的故事脚本合拍,一方面判定美国记者违规进入军事禁区有过失,一方面对苏建军判刑三年,虽然按国际标准太轻,在中国却是前所未有。中国政府没有计较死者本身的过失,给死者的赔偿按美国标准也算优厚,因此国际社会总体还是给予肯定。

判决后苏建军被白冀武派人接走,名义是到北京的军事监狱服刑,实际根本不会进牢房。这个事件本来可能酿成大危机,结果却让中国当局加了分,增加了国际社会对中国的信任,符合Z集团的需要。平顺度过这个危机的关键在于王锋打苏建军的那个耳光,王锋在国际上成了中国当局的正面形象。众多评论把王锋归为总书记改革派在军队的同盟,他指挥封锁金门时遭到的谴责没人再提。

搞掉苏建军就排除了白冀武的掣肘,王锋获得了新疆行动的主导权,可以实行自己的路线。以前那种哪出事调兵去哪镇压的方式,让军队整日东奔西跑,疲于应付,却无法清楚地判断汉维双方到底哪边加害,哪边受害。面对证据的罗生门没有客观的仲裁者,军队怎么做都不得好,反而生出更多麻烦和矛盾。前面发生的种族清洗导致双方民众躲避异族,与本族抱团自卫,使得汉族与当地民族自然形成相互隔离的地带。王锋的措施就是把军队部署在这种隔离地带,让汉维双方民众不再接触。军队将不介入谁是谁非的裁决,只进行隔离,手段严厉,明确宣布任何越界者一律击毙,而不管是哪个民族。在冲突严重地区使用铁丝网、探照灯,建隔离墙,甚至在分界区埋设地雷,以武装直升机巡视等手段维持隔离。新疆地域太大,军队相比太少,不可能完全避免越界仇杀,却毕竟少了很多。虽不能从根儿上解决问题,至少减少新的流血,仇恨不再进一步增强。在没有其他办法时,时间是唯一的办法。

百姓早就盼望和平,民族主义再煽动也压不倒人自保的本能。和当地民族的民众隔离开之后,武装游击队和国际穆斯林志愿军在单纯的军事较量中不是中国军队对手,能量大减,多数被打出了国界之外。

时而还有的冲突被当作可以接受的常态,符合秦邦向王锋交代的节奏。为防止冲突势力串联,新疆全境一直切断互联网和手机讯号,大部分现代经济陷入停顿,政府的功能也几乎瘫痪,军队成了唯一有效的力量,接管了全疆的交通系统和道路,给两方的居民点配送物资。目前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用品,无论如何不能持久。

32.民主的暴力

欧阳中华让老张管住大牛两个月,被老张硬说成欧阳中华允诺第二个月就还欠他的钱,见远在北京的欧阳中华不理睬,便扬言要让大牛来吃住在村委会办公室,直到欧阳中华还完钱。村委会成员都很害怕,老李干脆尽量闭门不出,连孩子都关在家里。

对村委会转告老张的威逼,欧阳中华只说他会按允诺两个月内到。不急于去是让危机暴露更充分,也是为彻底解决做准备。让村委会松了一口气的是大牛被修建高速公路的公司聘去做保安队长,顾不上来捣乱。高速公路是国家项目,可以强制征收修路的土地。承包修路的公司看准了高速公路可以带动土地升值,与地方政府勾结,趁机在国家项目名义下圈地建度假村和别墅。公司要大牛当保安队长,为的是对付不配合征地和强拆的人。大牛向老板把胸脯拍得山响,保证全摆平!他的喽啰全都摇身变成保安队员,穿戴上公司发的制服和大盖帽。大牛第一次当上有正式名头的队长,配了摩托车和电警棍,自我感觉超好。

邻村离镇上近,比滩歌村的土地价值高,被征用的土地多。邻村村委会被修路公司收买,任凭公司圈地建墙,力图阻挡的村民被大牛保安队乱棍打散,数人受伤。恐惧暴力让村民不敢再抗争,连在远处观望都会遭到拎着棍子巡逻的保安队喝斥。圈地的围墙很快建起,已耕种的小麦被车轮碾压得一片零落。

滩歌村公用地也被公司切走一角。没有那一角,公司的地块就不方正。当建墙延伸进滩歌村公用地,村民簇拥村委会主任老李去交涉。公司项目经理拿出县土地局批文,说是国家征地,批文上却只有公司用地。村民要求说清楚,经理便闪到一边,换上了保安队。那些保安队员是外村的混混,大牛没露面,不是因为介意自家在的村,是他爹比他有步骤,事先这样叮嘱。

欧阳中华正需要一件村民共同关注的事,土地之争来的恰是时候。两月来他着力思考解决乡村暴力团伙。大牛现象是乡村自治卡壳的关键,解决不了就迈不过去。专制政权打压民间社会造成社区解体,传统制约和仲裁机制也丧失;而现代司法诉讼旷日持久,成本高昂,加上腐败和权钱勾结不被信任,仅剩的有效方式便成了暴力,谁强谁老大。当暴力团伙随时能打上门,报警却迟迟不到或不解决问题,反进一步招致报复,百姓便只能任恶势力宰割。

如何扭转这种状态?既然法律失效,暴力团伙只认暴力,解决办法唯有以暴易暴。欧阳中华从不标榜非暴力主义,而是相信现实世界离不开暴力。武器上没差别,暴力团伙有砍刀匕首,村民有铁锹镐头,差别就在是否有组织,一方是团伙,另一方是散沙。而以暴制暴就必须组织起来,人数多的组织一定胜得过人数少的暴力团伙。这时的问题在于能否始终保持暴力的正义性,并能收发自如地节制暴力?这就必须是基于民主的组织,且能自我制约,所生成的暴力可称为「民主暴力」。

以往民主和暴力不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以往民主只是一种表态机制时,没有真正的组织性,至少比不上暴力团伙的紧密,也就产生不了对应的暴力。层议制却不一样,其组织效率不输于暴力团伙,制约又遍布组织机体。只是村民长期惧怕暴力团伙形成的心理,使他们没有意识到层议制给予自己的力量,因此需要有初始的推动,让村民学会利用民主的暴力,又能通过民主控制暴力,就是欧阳中华两个月来准备的。

欧阳中华有意赶在最合适的时间点到达滩歌村。同行的还有另外两辆车,一辆车是位李姓电影导演带的摄制组,另一辆车是位全国中量级散打冠军和三个徒弟。他们直接到现场,正好是愤怒又无奈的村民聚集在被侵占的公用地前不知道该怎么行动,十几个保安拎着棍子乱吆喝,胆小的村民连靠近都不敢。

五十多岁的李导演像年轻人一样有干劲,一下车便支起三脚架开始拍摄。他的助理站到汽车顶,用一台过时的肩扛式摄像机做样子。那是欧阳中华要求的,摆样子让村民看。新型摄像机个头太小,在村民眼中被认为业余,肩扛摄像机才是他们心中电视台的设备。欧阳中华对村民说「他们拍的全世界都看得到」,不是骗人,有互联网,什么人拍的都可以让全世界看到。但是村民们听这话,却认为只有中央电视台才能做到,大受鼓舞。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