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八十三)王力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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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的将军们发生作用的,另一个原因是王锋直接与他们手下的旅首长进行了对话。旅是作战部队的常备编制,能独立作战,中国军队的战力主要在旅一层。旅首长皆为大校或上校,不在白冀武允诺给钱的范畴。王锋要控制军队,对腐败将军没把握,旅级军官却相对年轻,尚有理想。王锋排了一个表,分别与全军各兵种三百二十七个战斗旅的旅长和政委进行一对一视频对话,共六百五十四场。他给自己定的指标是每天挤时间谈四十到五十场,每场控制在五分钟内。说的话都差不多——国家化才是现代军队最好的位置,国家化的军人只保卫国家,不再随政治斗争摇摆沉浮,必要时充当国家稳定机制,居于政治纷争之上进行仲裁。这是让军人自身安全和利益立于不败之地的最佳地位。随后王锋以层议制合法总统的身份要求对方效忠,但不要求对方当场表态,只是留下直接与他联系的方式。

一对一的谈话既表达重视和尊重,对方又无他人在场时会有的顾虑,容易真诚相待。尽管不少人还是口气犹豫或模棱两可,没人公开对抗就算成功。有了视频的面对面,让旅首长们觉得和王锋有了私人相识,又有了直接联系方式,心理便不再囿于只能跟随直接上级。这种心理因素不会显现在外,却能被上级将军敏锐地感知。当将军们知道不可能从白冀武那里得到钱时,假如对下属旅首长的服从有把握,说不定有的会趁乱割据,导致历史重现军阀林立的景象。而得知了王锋与旅首长们建立起直接沟通,便让将军们不再敢动那种心思。这看似小小的心理变化,对中国历史产生的影响虽无法证实却可能相当重要。

直到这时,一直审时度势的王锋才给军委总部、各兵种、各战区和武警的主官打电话。他对主官没有对旅首长那种父辈式的和蔼,只是以合法总统和全军统帅身份要求他们效忠层议制政府。他言简意赅地表明如果效忠,职务待遇一切保持,否则就失去一切。此前王锋没有向他们这样提要求,是不想出现违抗。只要有一个主官公开违抗他却无法惩治,权威便会立刻丧失,难以挽回,甚至引发全面失控。前面钱迷心窍的将军不会听他的,现在已知无钱可拿,一直「指挥枪」的党又陷入分裂,而手下的旅首长在被王锋分化后,是否继续听命也视他们的走向,将军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先是南部战区司令和政委联署效忠,表示南部战区全体指战员拥护层议制国家委员会,接受王锋总统的指挥。王锋要求双首长联署的用意在于形成双首长相互牵制,促使他们竞争效忠,是掌握军队的关键一步。接着是北部战区司令员和政委发来联署效忠。北部战区在各战区中兵力第二强,让王锋松了一口气。随后是西部战区,主官虽是白冀武的人,毕竟王锋在那当过司令,受到下面官兵广泛拥护,现任司令和政委明白越早表态越能跟白冀武切割,否则将不会有自己的机会。表态逐渐增多,让人想起中共重大关头时的各地效忠表态,形式陈旧却有效,互相施压形成羊群效应。地处北京的军委和各兵种总部都在白冀武身边,只有装备部和武警私下向王锋做了非公开的联署表态。装备部是王锋工作多年的老巢,武警则是与社会联系多,很多地方武警早效忠了当地的层议制政权。王锋对北京的机关总部不太在意,只要各战区能够效忠就可以放心。他并非是想用军队做什么,只是不想让军队成为阻力。他已决意不用武力解决任何问题,层议制不需要动武。

王锋惊讶自己的变化,当了一辈子信奉以武力解决问题的军人,现在不仅不想对国内用武,甚至对以往当作毕生目标的「解放台湾」也排除了动武。白冀武用这一点攻击他,任何政权遇到民意沸腾都得退避三舍,王锋却不在意民间的指责。压力不在他身上。传统权力的最终决策都是由最高领导人拍板,压力也由最高领导人承担,层议制的最终决策出自国家委员会,总统只是执行者。老百姓指责总统是囿于以往的认识。层议制的层层缓冲让再大的社会压力到了总统一层,也顶多是挡风墙后的微风。王锋并非失去了国家统一的情结,只是现在所在的位置让他知道无法通过战争统一,而层议制本身很可能是更好的统一桥梁。

王锋越来越感觉需要北京,总统得有平台,公务员系统的枢纽在北京;获得国际承认的窗口也在北京;银行总部,军队指挥,施展改革的源头都在北京。不进北京,他这个总统没有多少事干,进了北京才能施展作为。怎么能在不用武力的情况下和平地从白冀武控制下接管北京呢?拱卫首都和中央的北京卫戍区被称为御林军,一向由中央军委直接管辖。白冀武主管军委期间将卫戍区师团级军官全换成了他的人。三万装备精良的部队战斗力非同小可,加上北京武警的两万兵力,部署在进入北京的各个通道和要害地点。当王锋试图故伎重演他与旅首长的通话,想直接与北京卫戍区和北京武警的团级主官进行视频通话时,却发现没有一个能够接通。白冀武已经提前切断了所有通路。

不过,全国大部分省区都实行了层议制,各大战区也向层议制政府效忠,王锋在合法性上超过白冀武,无论怎么封锁信息,北京部队的官兵也会有所了解。白冀武对台湾的态度受到西方国家强烈批评,尽管各国驻华使馆被白冀武的部队看管,各国政府开始通过其他管道与层议制政权接触。当王锋在郑州庭院中踱步思考时,后人对拿破仑「百日王朝」的一句感叹——「有谁能仅用帽子拿下一个帝国」浮现他的心头。那是说拿破仑从流放地厄尔巴岛登陆法国后向巴黎进发,对一路欢呼的人民和倒戈的军队挥舞帽子,不发一枪一弹便重掌法国,让在位的路易十八逃亡国外。王锋头脑中把进军巴黎的拿破仑换上自己进入北京,那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不需要军队一起行进,连卫队都不要,只带着他的临时内阁,能否重现二百年前那场戏剧呢?

87. 石戈头脑

「一天等于二十年」以往都是形容,眼下却成了现实。世界变化快得让人头晕目眩,哪怕在偏远的青川,从病房的公用电视,住院者的收音机,以及来往人群的议论中,陈盼听到的消息个个称得上惊天动地。芸芸众生只当成说说而已的谈资,生活照旧,陈盼却必须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办。

入秋的天气仍然闷湿炎热。贺医生给的一台旧电扇昼夜转动。每次贺医生来看石戈,陈盼就站到门口,让出仅有的凳子。这次贺医生显得欲言又止,没了一贯的主宰神情。

「……该做决定了。」

「什么决定?」陈盼心里知道贺医生指什么,种种迹象早有显示。

「最后决定……」

「……」

「我知道不容易,可是你不能天天睡床下。」

「那倒无所谓,只要还有希望。」

「你看到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只能遗憾地说今天的医学对你丈夫无能为力。再过二十年不敢说,但是植物人状态无法维持到那时。唉,也只有我还说植物人,其他医生早说我是把死人当病人……」。

陈盼知道其他医生在背后有这种嘲笑。楼梯间放了个死人的说法在病人中流传,有人向院方提了抗议。

「这是医院办公室今天给我的。」贺医生展开手中对折的纸。「让你要么按死亡处理,要么带人离开,否则会请警方介入。」

几行黑字打印在公文笺上,盖着红色圆章。贺医生递给了陈盼。

「医院只给三天期限,我以研究收尾需要时间力争,才让医院同意延长到两周。」

迟早得有结局,但是她有做决定的权利吗?妻子是来医院的临时说法,面对最后的决定却得回到现实。她能担当吗?法律上怎么办?石戈妻子已去世,没有孩子,不知有无其他家人。陈盼想到了桂枝,在仙人镇时能感觉出他二人如同家人。陈盼没有联系过桂枝,先是担心被监控,现在也不能确定要杀石戈的势力是否已经瓦解。况且叫桂枝来能做什么?……桂枝会接走石戈,这一点她确信,自己便可就此放手……但是石戈会希望怎样呢?会希望由谁为他做决定呢?

她多次想过找王锋,但是贺医生要求只要石戈还在他这,就不能让其他医院和医生知道,否则他就不管了。王锋现在虽是总统,评论却认为囿于郑州的他还不如他当河南省委员长时有权,他能找到比贺医生更好的医生吗?贺医生说过他了解全世界脑医学状况,他没办法就不会有人有办法。贺医生虽狂傲却不吹牛,而且下一步的事如果真要做,找王锋反而就不能做了。

前天晚上贺医生带人对石戈做测试,前面已经做过多次不同测试,这次来的是三个口罩遮面的外国人,用的仪器最多,检测时间最长。陈盼听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医学英文,只听出最后的结论是石戈符合条件。今天贺医生送来医院公文,猜得出他做那些检测的目的,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我说过你丈夫的所有信息还在头脑中保存,只是无法运转。我不同意医院给他定为脑死亡,是因为死亡不会保持信息。不过也不能说他的头脑活着,因为活着就会运转。他的肉体已经不可能恢复生命,但是作为一个人走过的人生,产生的思想,积累的感情还留在头脑。如果能把头脑信息保存下来,人就等于继续活着,至少没有死亡。肉体对你丈夫的意义现在只是信息载体,无法长期保留,如果有另一种可以长期保留的载体承载他的信息,效果是一样的。」

「会有什么载体?」

「我曾是北京天坛医院脑神经外科主治医师,去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做访问学者时参加过一个项目,就是把人的信息从头脑中导出,变成数字信号进行存储……不瞒你,这种研究被国际医生组织视为违背伦理所禁止,但是那种成规不能阻止敢于探索的科学家。我昨天带来的三位都是世界最好的专家,也参与了这个项目。项目的最终目标是将数字化的人脑信息利用电脑进行运转,使人复活,至少是思想复活。让人的精神从此可以不依赖肉体实现永生。当然,这不能指望几代人实现。我们这代人能做的第一步是导出记忆并且可以存储。任何探索都免不了经历失败,我们也出过事故,曾经想让实验对象的信息继续保留在头脑中,只进行复制,没想到所复制的信息导出时,原来的信息也从头脑中被移出。发现时立刻中止,可是实验对象的头脑信息已经移空一块,又无法把移出的信息重新填回头脑,结果导致实验对象思维乱套,变成精神病。家属打官司,医院赔巨款,媒体做文章,项目也遭禁。我主动承担了主要责任,为的是保护参与项目的西方科学家。中国的空子比欧美社会多一些,但我回国后也只能来青川县医院。不过这倒给了我们走到一起的缘分。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