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八十七)王力雄著

如果没有苏建军,李克明的担心会是多虑。当周功人从艾沙远去的背影收回目光,周驰已不见踪影。周功人立刻明白到了自寻出路之时,顿作鸟兽散。苏建军的怒吼已震慑不住人,因为他被冻住的模样除了滑稽毫不让人惧怕。倒是平时最不关心人的刘道明来帮忙,一大半是为了检验他带在身上的纳米刀能否割断艾沙发射的纳米线。让刘道明骄傲的是强韧的纳米线一一割断,松了绑的苏建军却无半句道谢,扛起火箭筒便向楼顶冲去。

总统府的中央塔楼高六十公尺,没有电梯,从一道贴墙盘旋的木梯向上爬。每日健身的苏建军爬到塔顶的升旗平台时已气喘吁吁,却抢在了台方车队与艾沙会合前,时间刚够调好火箭筒的瞄准镜。从苏建军所在的高度能越过围绕的装甲车俯瞰救护车,装甲车就失去了给救护车当屏障的作用。苏建军仰头看头顶,旗杆上五星旗低垂,这种无风状态对远弹道的准确性十分有利。自从上次因射程不够没打到陆浩然的车,苏建军便换了射程最远的火箭筒。用瞄准镜测量纳米罩边界,那距离已不足以击毁装甲车,但是击毁救护车没问题。

在车队与艾沙会合时,几枚抛出的发烟罐立刻形成弥漫浓烟,将艾沙百灵遮蔽,只能从变换的烟隙中时隐时现看到车和活动的人影。苏建军把火箭筒瞄准镜定在那里,以艾沙的帽子定位。那帽子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恨不得轰得粉碎。终于在一个烟隙中,从帽子辨别出艾沙把百灵抱上救护车后厢,然后是穿白大褂的救护员探身出来关上了救护车的后门。

台方车队向回开,两辆装甲车在前开路,八辆装甲车在救护车后面围成半圆保护,消防车殿后。一旦脱离烟雾区,从总统府的塔楼顶将车队尽收眼底。苏建军手指扣在火箭筒发射扳机上,一只眼瞄准救护车,另一只眼盯着救护车达到车载纳米发生器——即纳米罩边界——的那一刻。他要做的正是李克明担心的,只待救护车出了纳米罩就开火。那会让艾沙和百灵释放的D-2在初始一刻被挡在纳米罩外,使得D-2增殖爆裂的方向也会朝向纳米罩外。后面即使纳米罩遭到破坏,D-2增殖蔓延过来,他所在的六十米高位也不会被埋,戴好刘道明实验室提供的防纳米面具,可以等待D-2停止裂变后趁乱脱身。苏建军决心这样做不光是出于报复心,也经过精心的衡量。如果不这样做,一接到艾沙百灵台军就会立刻进攻,那时他即使能活,也逃不过在世界面前再次被审判的耻辱!

就在救护车开出纳米罩的一刻,苏建军扣下扳机。眼看榴弹轨迹飞向救护车,准确地击中,榴弹钻入救护车内爆炸!苏建军迅速戴上了防纳米面具,却惊讶地发现护卫的装甲车都未停下,反而散开队形分头疾驶,各奔东西。屏息等待,一秒、两秒、三秒……十秒……二十秒……一直不见D-2爆发。难道艾沙和百灵一个没死?不可能!救护车已被炸烂!哪怕死一个也该惊天动地啊!难道一直被渲染的D-2干脆就是骗局?

艾沙和百灵的确没死,他们根本不在救护车中。当救援车队刚与艾沙会合的一刻,李克明便从救护车驾驶室中扔出发烟罐,同时对士兵和救护员高喊:「塔楼顶有火箭筒!」他不是真发现了隐蔽的苏建军,而是依据多次在公众场合部署防恐袭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总统府中央塔楼是最佳的狙击位置。既然需要造出紧张气氛才能实现自己的方案,他就干脆把想象说成真的:「我看到了!有火箭筒瞄准!……」。他在烟幕的遮蔽中先冲过去把自己的白大褂披在艾沙身上,摘下了艾沙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催促艾沙:「上装甲车!」士兵队长马上理解,二话不说把艾沙和百灵接进装甲车。那时艾沙试图向李克明致意,哪怕只是点一下头,李克明却连看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抢过急救员的便携担架,盖上单子,抱在手里像抱着人,然后在救护车后门站定观察,直到能从烟幕的缝隙看到总统府的塔楼顶,说明从那里也能看到他时,才把伪装的人形送进救护车。他跟着上了车,即刻丢掉艾沙的帽子,想离开救护车。然而这时烟幕已开始消散,稀薄得挡不住视线。急救员都已去装甲车施救百灵。此时若真有人在塔楼顶观察,看到他从救护车出去再进装甲车,一定会引起怀疑。没有多想的时间,也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李克明一横心,套上车里挂着的白大褂,探身出去关上救护车的后门。

在车队驶向纳米罩外的途中,驾驶室里那位花白头发的驾驶员通过车内对讲器向李克明打招呼,是他俩之间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兄弟,如果活着回去,到我家喝酒。」

救护车被苏建军炸毁三十五秒后,飞临的台军直升机对总统府中央塔楼发射了一枚不破坏建筑只杀伤人员的制导飞弹。那时苏建军正沿着木制楼梯拚命往下跑,飞弹钻进塔楼的中空天井后迸射出无数散状钢珠,苏建军就像中了散弹枪的鸟,从高处一头栽落。

89.内阁进京

被太多待检车辆搞烦的军官急躁挥手,示意郑州来的客运大巴从唯一的免检车道通过。他的任务是拦截赴京履职的层议制总统和内阁,用不着把时间浪费在平民身上。客运大巴从免检车道驶过在检查站前排了几公里长的待检车,进入北京地界。

跟王锋一起坐在大巴后排的内阁总理伸了一下大拇指。当王锋提出乘客运大巴进京时,同行者都认为不可思议——国家总统带着内阁去首都赴任,再简朴也得有几辆专车吧。王锋不但坚持坐客运大巴,还要像普通百姓一样买票,与平民乘客共坐一辆车。这就是出其不意吧。同行阁员与王锋相处不够长,还不了解他,其实这样安排并非出于计谋,王锋只是既然不能最气派干脆就要最无气派,不想落在中间而已,却恰好碰上了带队军官的思维盲点——正式向全国通电进京上任的层议制内阁怎么会乘客运大巴?

到达北京城区还有另外两道临时检查站,都是只查小车不查大巴。本来三个检查站都组织了民众,在哪被拦截就在哪执行预定方案。出乎原来最乐观的估计,大巴竟能畅行无阻地直达终点——北京西三环路内的六里桥客运站。

这让到达时间比预计提前,组织者赶忙调集正在附近聚集的市民到客运站。军警发现人群异常流动后,也想到了王锋会不会乘大巴,赶忙向客运站增调兵员。陆续到达的市民看似是自发,实际有层议制组织。层议制在控制最严的北京未能实行政权职能,在基层却比其他城市更普及。政治动荡对政府公共服务的冲击,使北京市民不得不自行解决诸多具体问题,依靠层议制进行自治,成为维持日常生活离不开的。北京数千个居民小区基本都建立了业主层议制组织,小区之间则形成层议制组织的联合体,共同解决水电气供应、医疗卫生、儿童教育、城市交通、绿化甚至治安等问题。当这种联合达到足够大的规模后,接管城市政权不过是换个议题,随时可以做到。

在王锋内阁宣布进京时,北京居民的层议制联合体最高委员会便转成北京市的层议制委员会,虽未正式掌握政权,但是各行各业的人员包括公务员都在家庭住地加入了小区层议制组织,足以通过他们贯彻各种指令,包括市区公共屏幕播放的内容。在王锋乘坐的客运大巴进站前不久,全市各处的公共屏幕便开始同步转播六里桥客运站实况。媒体纷纷赶到客运站,众多自媒体也在社交网站狂发消息。公共屏幕中看到来自郑州的客运大巴进站,旅客鱼贯下车与平时无异,并未意识到跟他们同车的是进京接管国家政权的内阁。几位内阁部长下车无人认识,最后出现的是身穿灰绿风衣的王锋,那张脸早给数亿中国人留下深刻印象,此时人们才确认层议制总统一行真正到了北京。聚集在客运站的群众响起欢呼。城内各公共屏幕下围观的人群也一起鼓掌,逐渐扩展,连成一片,吸引更多人围观。

赶到了客运站的军警却无法靠近。王锋一行被数千民众围在中间,形成厚厚人墙。无人与军警对抗,却是军警想在哪边靠近,哪边的民众数量就会增加,挤在一起用后背阻挡。后背能挡住人挡不住子弹。然而如此多的后背,军警又怎么可能开枪?哪怕是白冀武亲自下令也不会有人执行。军警保持着队形,在汹涌人群中像波涛中的漂浮物随波逐流,既不执行命令,也不违抗命令。

王锋拒绝乘坐北京市层议制委员会派的车。六里桥客运站是营运巴士的终点,却不是王锋的终点。对于王锋,步行走过六里桥客运站到天安门的十公里,才是他期待的仪式。刚到达的只是起点!

「民众都在参与这个历史时刻,我们怎么能在车里和民众分隔?……什么?从车里向外挥手?……不,不,那不是层议制当选人该有的形象,过去的当权者才那样做。我们要和民众在一起!……不是说民众都上街了吗?我们就一路走过去,和民众共同庆祝这个历史时刻!」王锋对来人说这段话其实是早设计好的,看似说者无意,却被转播到了所有公共屏幕上。

六里桥到天安门的步行路线北京人都清楚,于是人们从各处聚集到所经的道路,等着观看王锋一行经过。一路皆是人山人海,具体数字无法统计,几家大媒体都认为出来的人至少超过百万。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