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文學禁區:《轉世》(八十八)王力雄著

行進路線兩側都有事先安排的層議制隊伍,表面與自發民衆沒區別,任務是保護王鋒一行的安全,防止軍警襲擊。核心隊伍是跟隨王鋒的三百名退伍兵,沒有情況時隊形散開,王鋒可以與其他民衆交流、握手、攀談、親吻孩子,一旦感覺威脅,退伍兵便會用數層身體把王鋒一行圍在中間。這種保衛能應對公開的威脅,卻無法防範高層建築上的狙擊手。前面討論方案時王鋒表示不考慮這一點,因爲除非放棄步行,否則防不勝防,這個險必須冒,他相信自有天佑。
這一路步行是盛典又是狂歡,所過之處人羣沸騰,沸騰中又有着某種秩序。王鋒內閣到哪裏,層議制人鏈便會在擠滿人的街道提前開出一條通道,既保持暢通,又不和民衆有距離。待王鋒內閣走過,歡迎羣衆便會跟隨,成爲越來越大的遊行隊伍,如同席捲的洪水,把一路軍警擠在一邊。
距離六里橋客運站兩公里的北京西站南口部署了最多軍警,幾十輛裝甲車和數百持槍士兵橫在路上,如一道大壩。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遊行隊伍的喧囂降低了音量。退伍兵們圍住王鋒一行。王鋒對這場面早有準備,甚至是期待。他脫掉風衣,裏面是上將軍服,戴上宋祕書遞給他的軍帽,從人牆中走出,示意其他人不要跟隨,在萬衆凝視下走向士兵和武器組成的大壩。
當年拿破崙登陸法國向巴黎進發的路上,曾在兩軍之間敞開大衣向對方士兵高呼:「如果想向你們的皇帝射擊,開槍吧!」王鋒不要那麼戲劇,用不着高呼,他不是皇帝,也無需敞開大衣。按他本意應是穿西服走這一路形象更好,正是想到要應對這個時刻才穿軍服,好讓士兵們看清他們面對的是自己軍隊的上將,比指揮他們的軍官軍階高得多。如果此時哪個默默無聞的年輕士兵向王鋒開了槍,便會與王鋒一起成爲歷史記載的人物。然而士兵沒有動作,軍官也未發令,無論是站在後排的上校還是站在前排的上尉,全如凝固一般。王鋒步步接近,直視站在士兵隊列前的上尉。那張年輕的臉蒼白,緊抿嘴脣,喉頭微抖,右手一直放在腰間槍套,應該是個農村出身上軍校的孩子,一向服從命令,從不含糊,此刻他會執行什麼命令呢?
王鋒在離上尉幾步的位置站住,遊行隊伍和街道兩側的民衆都陷入無聲,空氣似乎凝結。此時上尉閃開眼睛,猛地轉向隊列,高聲發令。那可能是他此生最困難也最具歷史性的發令,他肯定意識到這一點,發令雖然高亢得聲嘶力竭,尾音卻聽得到緊張的顫抖。
「全體——敬禮!」
上尉以軍校的標準動作轉向王鋒,挺胸立正,舉手敬禮。他身後的所有士兵集體行舉槍禮。後排上校猶豫了一下,也跟着敬禮。
在周圍羣衆爆發的歡呼聲中,王鋒向軍官和士兵還禮。他似乎聽到當年的反戈士兵對拿破崙的歡呼夾雜其中。大壩打開,士兵和裝甲車讓到路邊。王鋒摘掉軍帽,在軍服外重新穿上風衣,繼續走向天安門。接下來的一路軍警都不再攔阻,而是像他們在公共屏幕上看到的北京西站軍隊那樣,向經過的層議制總統列隊敬禮。
一旦不再有流血的威脅,遊行隊伍變得歡快起來,人們唱歌,年輕人跳起隊列舞,用輪滑、滑板代步的人開始表演技巧,獲得喝彩,玩雜技的人也對衆人展現身手。笑聲喝彩此起彼伏,逐漸變成狂歡。
宋祕書通報,北京衛戍區和武警總隊皆由雙首長表態效忠層議制政府。雖是最新消息,王鋒卻早可想到。既然其他戰區都已表態效忠,北京街頭展示出如此民心向背,士兵已經開始倒戈,那幾個將軍再不轉變就將永無機會。白冀武此時躲進了中南海。他失去了北京軍隊,只剩身邊的鐵桿師。那個師取代中央警衛局後一直在中南海內構築工事,部署重型武器,把中南海搞成了軍事要塞。北京衛戍區司令爲了彌補表態太晚,主動請戰,保證兩小時拿下中南海,抓捕白冀武,只是對方若開火,要求批准動用武器。
王鋒讓宋祕書回覆,不要碰中南海,不理睬,不接觸。北京軍隊和武警眼下的任務是維護秩序,下一步做什麼和怎麼做等待命令,下命令的唯一管道是宋祕書。爲了防備落到困獸地步的白冀武從中南海里向他和人羣開槍,王鋒臨時調整了步行路線,不走經過中南海的長安街,而是走平行的前門大街到天安門。
全長三小時的行走,王鋒竟有沒走夠的感覺,全身精力充溢,毫無疲勞。同樣感覺只在年輕時玩長跑時體會過,像要飛起,可以無窮盡地延續下去。繞過正陽門西側,王鋒在人民大會堂東門前收住了腳步,不管多想繼續走,這是預定的終點,設計好的情節要在這裏上演。
遊行隊伍並未停下,天安門廣場有足夠空間,在廣場上更適合如潮人羣的狂歡。平時的安全檢查此刻已無,封鎖的鐵柵欄被人羣搬開,六四事件後就被封閉了的英雄紀念碑基座擠滿了人。廣場舞大媽們終於能到夢想的天安門廣場來跳了,放舞曲的喇叭此起彼伏,連大秧歌鑼鼓也敲起來。天安門管委會負責人邀請王鋒在這個歷史時刻登上天安門宣佈正式完成層議制轉型。要說王鋒不想這樣做不是真的,他從少年時就常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在天安門上宣告新時代到來,儘管那時他對新時代是什麼根本沒概念,想要的只是萬衆歡呼的個人輝煌,如他曾崇拜的毛澤東那樣。現在新時代的確來了,卻不是能跟個人輝煌掛在一起的。看着對面的毛澤東紀念堂,一個問號閃過王鋒頭腦,毛若此時有知,會怎麼評價這個新時代呢?不過沒有時間多想,面對着一堆直播設備,他的任何細微反應都正在展現給全國和世界。
「……不,新時代不該由哪個個人宣佈,創造新時代的是人民,只能由人民宣佈。」王鋒說到這,像是靈光突現想到的點子,興奮地轉向天安門管委會負責人。「人民是由個人組成的,現在就開放天安門,讓人們自由上去用自己的聲音宣佈吧!」
這當然也是早設計的方案,天安門管委會已做好準備,只待王鋒這句話說出後便啓動。很快天安門下排起折迭的長隊。工作人員和志願者引導市民登上天安門,魚貫沿着所有中共大人物曾經手扶過的欄杆從一端走到另一端。國徽之下毛澤東像之上的中央位置是核心熱點,上了天安門的市民們擠在那裏向下面的廣場揮手,大聲呼喊——那是歷屆最高領導人站的位置,毛澤東當年就在那宣佈共產黨中國的成立。人們開始還是摹仿領導人的姿態喊「新中國成立了」,「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層議制萬歲」,「人民萬歲」等口號;也有人以文革式的激昂喊「打倒專制」或「毛主席萬歲」,但是各喊各的,不發生衝突;沒過多久口號便混雜進「我要好好生活」,「祝我父母健康」,「我愛小芳」,「讓我發財」等一類個人的心願和祈福,很快變成了主流,反而讓喊政治口號顯得是異類。人們不再摹仿領導人的端莊姿態或是造反派的握拳瞪眼,而是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充滿活力。工作人員不斷催促人們加快步伐,讓後面的排隊者儘快上來。在那麼短時間要發泄所有熱情,人們儘可能放聲呼喊,使天安門上始終維持最高音量,直到夜深。
王鋒在大會堂頂層選了間能看到整個天安門廣場的房間做辦公室。天安門今夜會通宵亮燈,廣場狂歡持續到黎明。人羣洶湧使得今日國旗儀仗隊未能例行降旗,旗杆頂風中飄動的五星旗在夜空中與沉默無燈的毛澤東紀念堂遙對。新時代和舊時代該如何銜接?需要繼承哪些遺產,又該避免震盪地揚棄哪些?這廣場見證過的激情與荒謬,理想與欺騙,鮮血與屠戮,千萬死者與生者的情感和希望又該如何梳理與論定……好在這些難題不需要由他承擔。想到這些都將是國家委員會而非自己做決定,王鋒由衷地感到心裏輕鬆。
在大會堂的不同大廳安置下內閣各部,滿地是臨時拉扯的通訊線路和電纜。王鋒發出通告,要求原政府各部門立刻向層議制內閣報到,在內閣指揮下履行職能。目前首要是完成對國家機器的接管。通告說明政府部門和官員一律原班使用,待遇不變,不咎既往,運作亦按原規則,不會馬上調整。通告沒提人大和政協。在王鋒心中那兩個系統對層議制政權毫無用處,只是如何善後的問題;舊的法院和檢察院系統暫時不碰,等待國家委員會考慮方案。幾小時內,國務院系統的八十個部委局和直屬機構都向王鋒內閣報到,只差一個社會科學院沒反應。那裏的人不論是左是右都極其排斥層議制,也是王鋒眼中最該撤的無用機構。
聽衆朋友,今天的文學禁區節目就播送到這裏,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頻道 “絕地今書”中,也播出了他的這部新書《轉世》的系列節目。
好聽衆朋友,感謝您的收聽,我們下次節目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