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 文學禁區:《轉世》(八十九)王力雄著

2022.04.08
專欄 | 文學禁區:《轉世》(八十九)王力雄著
Photo: RFA


中國駐各國使館屬於外交部管轄,陸續向王鋒內閣表示效忠。這使層議制政府可以方便地接管國際關係。王鋒定下近日在大會堂接見各國駐中國大使。有消息通報中國駐尼日利亞的武官持槍逼迫大使繼續效忠白冀武的中央,王鋒給那武官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哪怕整個大使館跟他站在一起,層議制政權的新大使住在唐人街公寓,但是效忠層議制政權的中國海關和邊檢只認新大使發的文件,就衝這一點,尼日利亞人會認哪個?年輕武官沉吟了片刻,表示爲了王鋒能在中國的深夜親自給他打電話,他將向被劫持的大使投降。

王鋒並非像武官以爲的那樣重視此事,而是在通宵工作的間歇到大會堂樓頂吹吹秋風,順便跟武官聊了聊。身在非洲的武官也許以爲白冀武依然實力強大,可能翻盤,白冀武身邊人卻清楚他已是孤家寡人。從大會堂樓頂看向夜幕掩映的中南海,王鋒不知道白冀武是不是跟他一樣還沒睡。

白冀武卻是鼾聲如雷。他本來就是那種打大仗前也能立刻入睡的武夫,何況是睡在毛澤東的牀上,他真心相信有保他不敗的加持力。他一進中南海就點名要住毛澤東故居,就是爲得到加持。現在即使控制不了中國,能掌握中南海這顆心臟就行。中南海是中共的象徵,代表中共的真傳,是中國神經的中樞,有指揮一切的合法性。人體靠血液供養,血液不是都得流回心臟嗎?控制心臟就等於控制全身。白冀武讓人封死了中南海的所有大門,沿着紅牆一圈都是牆頭工事和實現火力交叉的制高點。裝甲車終日在牆內環行巡邏,大炮和坦克彈藥充足,地下倉庫儲存的物資夠用半年。而半年時間可能發生很多變化。至少呂濤已經表示將在全國動員百萬毛派民衆到北京,把保衛中南海當作保衛毛主席創建的紅色政權。

呂濤只是這樣說而已。百萬人到北京得花多少錢?又能不能得到效果?有沒有可圖之利?白冀武已指不上,選擇新方向之前還需仔細觀察。不過爲了保持基本盤,這時也不能全無作爲。呂濤帶了幾個手下幹部去了大會堂,以中共常委的身份要見王鋒。接待者讓他們跟着參觀隊伍一塊進。大會堂開放了參觀通道,人們可以沿着指定通路去看內閣在不同大廳的辦公。呂濤認爲純屬搞噱頭,參觀的市民卻很高興,畢竟斜對面的中南海過去進不去,現在仍然進不去。有時王鋒或內閣部長會利用休息時間與民衆交談,接受媒體採訪,把現場當作對層議制的普及展示。呂濤正好看到王鋒從會議室出來走回辦公室,一路向對他打招呼的參觀者們揮手。呂濤朝他大步而去的背影喊:「我們共產黨要用大會堂開會!」王鋒回身面帶笑容:「沒問題,去大會堂管理局交費。」參觀者中響起喝彩,沒等被噎住的呂濤緩過勁,王鋒背影已經遠去。呂濤慢了一步,還是把終於想到的反擊喊了出來:「別忘了你也是中共黨員!」

中共黨員有上億人。在這個黨控制一切的國家,大部分精英都被網羅進中共,想獲得發展的年輕人把加入中共視爲如同考駕照的人生標配。然而此刻,這個世界最大也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黨就像太陽下的冰一樣靜靜消融,沒有風暴,沒有崩塌,只是無聲無息,卻是從裏到外一起化掉。所有黨員就像面對過期作廢的消費卡,既然卡里已無優惠,就成了與己無關的廢品,扔進紙簍就是,不需要聲明退黨,也不會有什麼難捨難離。相比之下,倒是王鋒對中共有更多的真情,畢竟血脈相連,共產主義理想曾是他人生植根的基礎。這些他不會向外透露,不是怕什麼,而是現在的身份不允許表現個人感情和意識形態,他只能是層議制的決策執行人。既然進入了新時代,以往時代就成爲過去,沒必要流連。好在層議制不像代議制那樣需要清算以往,中共留下的歷史包袱可以逐步消化,王鋒也不需要馬上面對數典忘祖的困境。

與以往革命把佔領舊權力的核心地標作爲成功標誌不同,國家委員會不但不要求王鋒攻打中南海,哪怕中南海被白冀武搞成了作戰要塞,市政仍然正常供應水電氣,保持網絡電話暢通,不採取任何措施,只是不加理睬。中南海通往所有中央部門和地方機構的管道不受阻礙,但是那些部門機構不是被層議制政權接收就是已經癱瘓,不再接受來自中南海的指令;以中共中央的名義發通告也無反響,甚至引不起興趣;各地機要熱線都成了啞巴,再不像過去一天到晚響個不停。而層議制內閣就像王鋒與參觀市民交流時說的,進不進中南海無影響,在大街上搭帳篷也一樣

90. 遊園中南海

此時的中南海成了個奇怪地方,新華門緊閉的大門從裏面被小山般的沙袋擠住,如果不是偶爾看見牆頭工事內有隱蔽的士兵,中南海大院便如死地。層議制政權的不理睬使得中南海不知所措,防守措施成了沒有對象的庸人自擾,茫然不知這種堅守要多久,如何發展,會是什麼結局。

不過國家權力雖不在中南海了,那裏作爲長期的歷史記憶和黨國象徵仍是北京市民津津樂道的話題,也是外地旅客的必到之地。中南海外面人羣熙攘,市井喧囂。老人端着茶杯圍坐路邊侃大山,小孩在紅牆下追逐打鬧,好奇的遊客攝影留念。頭腦靈活的生意人推出了窺探中南海的生意。先是在中南海周邊的高點——類似北京飯店樓頂、景山、北海白塔——安裝收費望遠鏡,同時賣酒水。得不到那種地利的乾脆在中南海街對面搭起高架,從上面用望遠鏡往裏看,立刻成爲遊客排長龍的熱點。這種明顯違章的行爲未受制止,鼓勵了更多類似行爲,圍着中南海紅牆建了幾十處觀景臺。甚至有人開來起重吊車直接吊起比觀景臺高得多的平臺,讓遊客能對中南海高牆後一覽無餘。觀景臺上的遊客向裏面的士兵喊話,開玩笑,把拍的照片上傳到社交網站,士兵表情既尷尬又困惑。這種觀光在紅牆外帶動了特色小喫、快餐盒飯、飲料和紀念品買賣,吆喝叫賣此起彼伏;各種樂隊、江湖藝人來湊熱鬧;廣場舞大媽們亦轉場於此,從早到晚喧鬧不停;中南海周邊的交通完全阻斷,卻不見交警和城管的人影。很多評論認爲這種狀態是王鋒有意爲之,一方面不理睬中南海,一方面放縱民間這種嘉年華,讓中南海陷入可笑的境地。

中南海核心部分感受不到牆外熱鬧。秦邦被關在他辦公的四合院,不能外出也不能與外界聯絡。好在當初妻子嫌中南海不自由堅持沒把家搬來,免了跟他一塊變成囚徒,讓他稍感安慰。並非他一人的電話和網絡被斷,看守他的軍官說所有軍人都不能打電話和上網,電視廣播都不讓收。上面的說法還是老一套,外面發生的是境外勢力操縱的反革命暴亂,一旦得逞會亡黨亡國。給士兵展示的還是一九八九年六四期間軍人被燒死或開膛的影像。如果軍隊官兵能知道中南海已是孤島,知道國家委員會宣告過隨時可以自由離開,不會追究和清算,也許早就自動瓦解了。現在中南海內還能維持軍隊紀律,前提就是信息封鎖。

當然可以用高音廣播向中南海內傳送信息,只是王鋒要求不做專門針對中南海的動作,就是要顯示不把中南海當回事,讓人鮮明地看到層議制的合法性與暴力爭奪沒關聯,讓舊時代自行壽終正寢。

失去外界信息的秦邦同樣不知道王鋒已進北京,不過在得知王鋒成了層議制總統時,他就想到中國勢必被王鋒掌握。秦邦內心羨慕王鋒,那本是個專制胚子,專制性不輸白冀武,歷史卻讓他成了消滅專制的人物,正所謂時勢造英雄,悲涼的是自己在歷史上只能被記載爲最後一任專制者。白冀武政變後,所發的文件和公告依然都署他這個總書記的名,白紙黑字不可更改,未來除了個別歷史學家能知道真相,他將很難洗清自己。

秦邦仍然信仰共產主義,只是現在明白了以往以鐵腕追求的公正與平等最終一定落入暴政,不公正和不平等也一定達到極致。共產主義缺的是一隻實現公平的「無形之手」,只有先找到那樣的無形之手,與效率的無形之手一起發揮作用,才能真正實現理想的世界。他現在有一種感覺,但是還不能確定,不知層議制是不是可能成爲那樣的「無形之手」?

囚禁在中南海另一個院裏的魯時加待遇不如秦邦,沒人打掃衛生,飯也不及時,有時看守士兵還會對他呼來喝去,讓他總是處於憤懣中。總理之名還在,卻沒人當真,曾以他爲旗幟的自由派不再認同他,推出他的家族聯盟則是大廈崩塌。這一天午飯乾脆沒人送來。不僅魯時加沒飯喫,連看守的士兵也沒飯。幾天來眼見着管理日趨散漫,軍官已有兩天沒露面,沒喫上飯的士兵相互交頭接耳,可以感覺軍心喪失,人人無心逗留。

整體的瓦解是從一個士兵自發離去開始的。臨府右街的牆頭工事上一個守兵被圍觀羣衆中的老鄉認出,聽老鄉在牆下講了外面的形勢和王鋒的允諾後,那士兵當即脫掉了軍裝。中南海圍牆高六米,歡呼的市民用現場物件搭起架子,讓士兵吊下身子便能踩到,安全下來。士兵受到市民熱情歡迎,鼓勵了其他士兵效仿。很快中南海牆外被市民搭起了多處類似的架子,越來越多的士兵離開。開始還有軍官試圖阻止,後來軍官也跟着離開。

中南海內部被分割爲彼此隔離的區域,士兵之間卻存在看不見的信息管道。看守秦邦和魯時加的士兵不打招呼地走了,與從核心區往外走的士兵匯在一起,到達新華門時已匯合了二百多人。對迫切想回家的數百壯小夥,堵着大門的沙袋只需片刻就搬開。他們打開大門,出去便各奔東西,立刻在人海中消失,只剩敞開的空門。

聽衆朋友,今天的文學禁區節目就播送到這裏,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頻道 “絕地今書”中,也播出了他的這部新書《轉世》的系列節目。

好聽衆朋友,感謝您的收聽,我們下次節目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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