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碰杯,饮酒的同时饮下在深红酒面摇曳的月亮。黄河水流带着泥土的气息从脚下流过。石戈举头望天空。「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月亮了。」
王锋长叹。「我请你来是指路,现在倒是希望你指不出路,就不需要把你交出去。只要我在就可以保护你。但是你指出了路,却是得把你交出去才走得通的路。情何以堪!」
石戈微笑:「人生就是一个走向终点的过程,区别只是长短。长未见得比短好到哪。何况我的一生也不算短。你我都不是为活而活的人,是要用生命换点什么的。那个『什么』已经在眼前时,不换还待何时?」
「本来我就是想象古人那样给侠客送行,那样的场合只应饮酒赋诗,慷慨悲歌,可是我既不会诗也不善歌,却是还想抓紧最后的时间得到你的更多忠告。」
月光让石戈的面容更显沧桑,条条皱纹如石刻。他的确还有最后的话留在这个最后时刻对王锋说。
「让Z集团的钱进来是第一步,我能承担的只是到此为止,后面的事全都得留给你,因此你比我难得多。首先要保证进来的钱不能再出去,必须是由国际社会承认的合法政权来执行;还得事先通过改变法律得到合法性……这都得在卖地限期前完成。否则土地一卖给了外国人,复杂性会增加很多倍。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只有一年时间,这靠政变做不到;搞代议制也不可能这么快。只有层议制来得及。
「你对层议制的主要顾虑是民族分裂。本来我想等验证结果明确后再跟你说,现在没时间了。至少眼下在藏区,可以证实层议制的快速有效。改变政权是个大工程,需要太多配套方案与操作步骤,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大概方向,而欧阳中华多年准备了各方面的系统准备,他对你的帮助会大得多。要说我对你还有什么最后的忠告,就是启用欧阳中华。你俩分开虽然都出类拔萃,但是不会改变世界,你俩结合在一起却能开创历史!」
此时的王锋感觉葡萄酒淡如水,给自己倒了杯烈性白酒一口喝干。「照理说这种时候我不该再想自己的问题,可是还想跟你说一个心结。担心民族分裂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没跟你说。层议制表面上只针对解决具体问题,但是一旦开启,最后一定通向改变整个体制。也就是在收回了Z集团窃取的财富时,同时也会埋葬共产党的政权。那样我岂不成了父辈的叛徒。我的行为的确会被历史记载,然而会怎么评说呢?」
「既然你想救国,就只能从根本上变。Z集团是从现体制的根上生出的,不会是你父辈那代革命者的期望。专制的土壤必定开放罪恶之花。如果你铲除掉这种土壤,你的父辈只能为你骄傲!」
「如此的颠覆,真让我有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无处立足感啊!」王锋知道自己的纠结不会很快理顺。「跟你比我真该惭愧,你从不想自己……我实在没有理由再为自己斤斤计较。」
两人沉默,在琵琶声中感受时间的流逝。
石戈拧高了马灯的灯芯,让灯火亮些。「我若是想自己,想到的就是遗憾。插队那年,也是这样的月亮,在村边草垛和一个农村女孩有了第一次。我一生念着她,把她当亲人,却没有给她归宿。上大学时,像那个年代的知青一样,我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过去——那是那个时代的理所当然。她一直在等待,遗憾的是我这次也没抓紧时间。」
王锋想到了卫星画面上那个骑摩托车赶回窑洞的农妇。「要我为她做什么吗?」
「不用了。人生命定,外界的介入会让原本完整的失去完整,不一定是福。我当年闯进了她的世界,却不能让那世界圆满……唉,今夜月亮可真圆啊。人生能有几个月亮可以记一辈子?我的那次是,记了半个世纪,今天的月亮也会是,至死不会忘。」想到这个至死可能是明天,石戈对自己这句话笑了起来。
一架军用直升机飞来,远远悬停空中,等待接王锋去成都主持战区会议。石戈起身,两人最后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握手只似淡淡别离,不显露情感。石戈一登上甲板,已起锚的快艇即刻驶离。
石戈回首,看到王锋挺立于平台向他敬礼。那是士兵般挺拔的敬礼,是作为上将早该遗忘的姿势,王锋此时却觉得只能以这样的敬礼向石戈告别。他从少年后便不再有悲情表达,此时泪水竟会模糊了双眼,看着石戈远去,王锋始终保持敬礼,直到快艇消融于黄河与泪水中。
49. 西藏独立党
被剥离了伪装外表的电子眼像个稍大的黄铜纽扣。摄像头、发射器和微型核电池铆合在壳内,两面和周边各有数个小孔供内摄像和录音。在与放羊娃的骨头玩具、小铁盒等混在一起两天后,被放羊娃的祖母看到,当成了一个好看的饰物,缝到了儿子平措的嘎乌带上。
嘎乌是装有小佛像的金属盒,相当于藏人戴在胸前的小佛龛,上面镶嵌着琥珀珊瑚松石等。比较大的嘎乌盒需用背带斜挎在肩上,背带上也会缀有饰物。那个电子眼被缝在了平措的嘎乌带正面。真是无巧不成书,平措恰是丹增的侄儿。丹增还俗后,不能再让喇嘛服侍,丹增也不想让原来的侍者加措跟他一块还俗,便让平措顶替了加措。这个电子眼便进入了藏人层议制的最核心。对于王锋决定西藏问题如何处理,进而到中国的民族问题如何处理,直至能不能在中国全面推行层议制,他都十分需要这样一只眼睛。「实地」项目为这个电子眼成立了一个专门小组,对传回的内容进行翻译整理,编辑上报。王锋无论多忙,每天都看。因为平措跟着丹增到处走动,总是超出转发台范围,王锋特地开放了丹增经常活动范围的手机网络,让电子眼的内容能随时传回。
平措除了偶尔回拉松村的家,其他时间都在丹增左右。他是个虔诚佛教徒,除了睡觉嘎乌从不离身,所以电子眼几乎看得到丹增每日巨细无遗的活动。
随着层议制的快速发展,丹增的角色不断变换——在当选贡觉县层议制委员长后,他离开则巴乡到了县里,等到昌都的多数县都搞了层议制,各县委员长组成昌都市层议制委员会,又选举丹增为委员长,他便到昌都组建自治政府,管辖的范围扩大到了十一个区县。在整个藏区层议制的发展过程中,村、乡、县、市四个层次的首位当选委员长都是他,让他成为藏人自治运动无可争议的代表人物。
昌都市官方政府仍然掌握城市,管理当地汉人。层议制自治政府在市郊租了一处原来办农家乐的大院,日常工作是协调下面各区县自治,主要管理藏人。官方政府与自治政府保持井水不犯河水,不是因为官方的宽容,是王锋的要求。既然石戈和欧阳中华都断定层议制会避免国家分裂,这本是改变政权要解决的最大难题,恰好有平措电子眼可以对此证实或证否,王锋宁愿先放手,直到观察出准确结果。这一点事关重大,哪怕最后证明是养虎为患,也要得到事实验证后再采取行动,不能因为怕承担后果失去目前唯一看得到的机会。
西部战区情报部门安插在印度达兰萨拉的线人送回情报,藏人行政中央派宗教部部长从喜马拉雅山密道潜入西藏。王锋要求只监控,不抓捕。他要看达兰萨拉到底会发生怎样影响。线人情报说,部长将要求丹增接受藏人行政中央的领导。丹增作为境内藏人的代表人物,是流亡西藏首先要掌控的。
从平措电子眼看到的情况,让王锋至少放下一半心。丹增很干脆地拒绝了部长的要求,也拒绝了达兰萨拉的拨款许诺,他表示只服从昌都层议制委员会的领导,因为他是委员会选举的。
部长是位仁波切,宗教地位比丹增高很多,虽然秘密潜入只能穿便装,言谈举止仍透出不容置疑的权威。「藏人行政中央是达赖喇嘛政府的延续,产生于比你的委员会选举规模大得多的民主选举,从哪方面讲也应是你作为一个藏人要服从的。」
丹增的态度不卑不亢。「仁波切,层议制是自下而上的制度,我如果不服从委员会而服从行政中央,立刻会被委员会罢免,那样我的服从只是个人行为,肯定不是行政中央要的。除非委员会愿意服从行政中央,那样每个委员得先得到他们的下级委员会同意。这样逐层向下获得同意,直到全体民众。如果是达赖喇嘛直接掌管的政府,我相信大多数藏人会同意。但是达赖喇嘛已经退休多年,行政中央不是达赖喇嘛任命的,是流亡藏人选举产生的,只代表流亡藏人。流亡的十五万藏人,让境内六百万藏人服从的理由是什么呢?」
从平措电子眼看到部长语塞的尴尬,王锋不禁对丹增刮目相看。达赖喇嘛当初在流亡西藏推行普选,赢得舆论一片叫好,被称为赐予了藏人民主,从政治角度却是一种失策,是将流亡西藏最大也是唯一的合法性——达赖喇嘛本身丢掉了,让流亡藏人成了一个没有代表性的流亡社区或自说自话的NGO组织。当时的中国涉藏部门正是看到了丹增说的这些理由,为达赖自废武功暗自高兴。不过不知道他们现在该怎么评估,如果还是达赖喇嘛控制流亡西藏,境内西藏便可能搞不起层议制,以统战手法忽悠一个心慈手软的达赖喇嘛,可比搞定层议制容易得多。
情报部门一直在收集达兰萨拉的动态。自由环境生活的人大都缺乏信息安全意识,藏人行政中央工作人员的私人电话、电邮和社交网络会在无意中透露大量信息,可以分析出基本准确的情报。新当选的独派司政认识到达兰萨拉若代表不了境内藏人,会被甩出西藏的历史进程。他的当选只比曲扎多了百分之三选票,相当于在流亡西藏也只得到一半支持,而他的名字却基本不被境内藏人知晓,所以他主动与曲扎和解,允诺只要曲扎支持西藏独立,就让曲扎支配藏人行政中央用于争取西藏独立的一千万美元基金,并由曲扎作为藏人行政中央的代表,领导境内藏人。
在争取西藏独立的旗号下,独派议员占多数的流亡西藏议会很快批准了独立基金。失去司政权位的曲扎面对一千万美元的支配权,同时能当境内六百万藏人的领导者,比坚持无人看好的中间道路风光得多,稍示扭捏便转而支持西藏独立。曲扎在位十几年中,抓住每个公开场合追随达赖喇嘛左右,天长日久,境内藏人看到的达赖喇嘛照片、视频和报导里都有曲扎的身影,自然而然把他视为达赖喇嘛的心腹,甚至有人把他当成达赖喇嘛的世俗化身。曲扎从司政职位离任时未交出他掌握的境内联系管道,此刻都被用于他在西藏境内的活动。他成立了西藏独立党,自任领袖,要求境内藏人接受他的领导,为西藏独立斗争。曲扎的形象和口才都好,善于表演,在藏人民众中获得广泛支持。一些已实行层议制的村庄乡镇也在本地民众要求下倾向西藏独立,个别基层当选者向曲扎表示效忠。虽是个别情况,但曲扎为了表现他的工作成效,对外宣称境内藏区有数万人加入了西藏独立党,亦表示大部分自治村庄都接受他领导。
王锋清楚曲扎的话大半是吹牛,却会让外界认为独立诉求在西藏成了主流,前一段被冷落的各个反分裂部门趁机渲染危机;军队内部也出现要求实施镇压甚至对藏地进行军管的呼声;汉藏混居区的汉人呼吁内地汉人和北京政权支持他们与藏独的斗争。这让一直回避在藏区引发冲突的北京坐不住了,王锋也受到压力,但是王锋坚持按兵不动。此刻正是节骨眼,他要继续观察丹增对达兰萨拉不买账后,情况还会如何发展。以往都认为境内藏人一定会被达兰萨拉主导,这次通过平措电子眼看到,层议制中越高的层次与曲扎的距离越远。
达赖喇嘛一直没出面说话给了丹增自由。只有达赖喇嘛说的话他无论如何要听,即使和层议制委员会的意志有冲突,他辞职不干也不能违背达赖喇嘛的意志,这是他作为藏传佛教僧人的原则。达赖喇嘛在微信视频中已经对丹增表示了支持,对丹增就足够了,现在达赖喇嘛只要不说话,曲扎说什么丹增完全可以不理会,就像不理会中国政府说什么一样。
不过还是要认真对待曲扎。西藏独立的口号清晰有力,容易唤起民众热情,获得支持,不像中间道路那样需要均衡把握,动辄陷入迷茫。丹增作为昌都市委员长可以不理会曲扎,然而昌都只是藏地十七个州地市之一,曲扎煽动是针对全藏民众,一旦在民众中出现广泛呼应,便可以说成是全藏民意,那时再要求举行公决,即是国际公认有合法性的民族自决,结果非常可能是多数赞成独立,那种结果将不可逆转。避免出现那种结果,得尽快让全藏层议制整合为整体,在国际上取代达兰萨拉成为境内藏人的代表。这个考虑促使丹增向藏区其他州地市的层议制委员长发出邀请,共赴昌都,商议下一步大政方针。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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