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我当密使
我是讲故事的人,没想到故事进展到这儿,我自己被卷了进去。原本我已认命自己参与不了历史,顶多在台下蹭个前排座位,图个看戏清楚点,却突然有机会跑了个龙套,角色虽小,也算到历史舞台上转了一圈。
那是一位数年不联络的朋友突然来电话约我吃饭。朋友人脉广泛,善在上层走动,电话里说跟我单聊,进包间却发现还有一位形象清秀的中年眼镜男。朋友东拉西扯不到十分钟就离开,只留下我和眼镜男。
颇有戏剧性,眼镜男用手机招呼一声,几个精干年轻人进来用仪器扫描包间,做了OK手势,眼镜男拿出手机交给他们,示意我也照做。年轻人退到包间外守卫,服务员送菜也由他们端进。
眼镜男自我介绍是王锋的秘书,姓宋,大致讲了艾沙和D-2。如此惊天事,他的口气就像是说两条街外的汽车刮蹭。
「……艾沙所在的具体方位我不能说,距这不足五公里。如果他此刻爆炸,我们在上风头,我还能带你逃开,因为我会最早知道。但是北京的两千五百万人大部分会死……」
宋秘书透露这消息,当然不是为了让我提前逃命。那一刻我满脑子转的是如何通知亲友,对宋秘书后面的话走了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宋秘书是代表王锋让我做使者,去达兰萨拉请达赖喇嘛相助。
「……王先生,您以独立身份研究西藏问题的成果被各方接受。您的妻子是有影响的藏人作家,使您跟藏人更近一层。呵呵,藏族女婿嘛!您应该算得上藏人接受度最高的汉人吧。佛爷和您多次见面,表达了对您的信任,这些都使您被认为是最合适的使者。」
他用「佛爷」指称达赖喇嘛,是一种汉人叫法。
「要我传达什么呢?」
「不是仅仅传达,是要发挥您的影响力,促使佛爷来北京。」
「这个时候来?要告诉他艾沙的事吗?」
「当然告诉,但是只能他一个人知道。他身边再有任何人知道都不会让他成行,所以必须通过私人使者,其他管道没法做到。不过这次请他来,首先是期望他帮助解决艾沙危机。」
「平时把人家晾在一边,有难的时候叫人家来冒险,怎么说得出?」
「以往是他人掌管西藏问题,现在首长接手了,事情会起变化。解决艾沙危机是眼下的当务之急,事后首长一定会回报佛爷,也许就是解决西藏问题的契机。」宋秘书口中的首长是王锋。
「何以认为达赖喇嘛能解决艾沙危机?从搞政治的角度,艾沙危机给中国造成内乱,说不定是争取西藏独立的时机呢!」我这么说暗含揶揄。
「佛爷不是政治人,是宗教人,从解救众生的角度不会这样做,我们对此是相信的。不过藏独派的确会这样做。他们现在控制达兰萨拉,所以王先生的使者之行并不简单,佛爷能否走得出来,也不是他自己能做主,还有印度政府的监控。虽然他来了也不一定能解决危机,但是目前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寄希望于此。」
「要他做什么呢?」
「请他带艾沙去藏区考察层议制。首长希望说服艾沙放弃独立,选择层议制。前面佛爷在藏区推动层议制后,是首长决定不干涉其发展进行检验,事实证明可以实现双赢,首长认为同样方法可以用于解决新疆问题。那需要艾沙到藏区现场去亲眼看才能相信。但是我们这样建议,他会认为是想骗他离开北京,有佛爷陪着便会不一样了……。」
「那就是把达赖喇嘛当人质了。」
「艾沙应该会因为有佛爷在身边安心一些。从我们这边,目的的确只是解决危机,决不会有别的动作。首长决定在新疆实行层议制,是治国战略的大变化,意义超出解决艾沙危机……。」
在已被仔细检查过的房间里,宋秘书讲这些话时还是把电视机音量开得挺大,娱乐主持人的大呼小叫让人心烦,宋秘书的声音却低得不易听清。这不仅是大变化,应该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我粗略地看过欧阳中华的书,也在一些场合跟他有过接触。至今没看到学界有人正面对待他提出的层议制,这倒是显出了王锋的包纳性,什么有用就用什么。
我虽然有质疑,心里从开始就决定去做这个使者。不要说事关挽救上千万人的生命,哪怕这是一场戏,一直想上历史舞台晃一晃的我也有兴趣。但我还是表示必须见到王锋本人,听他亲口说才会答应。
宋秘书点头称是。「我理解,也赞赏,您如果没有这种缜密,我们也不会找您。有些话我没讲,就是等着您提这个要求后让您亲自听首长讲。不过,」他话头一转。「请给嫂夫人写个条,说您这两天不会回家,我会派人面交。您的手机暂时让我替您保管。完事前您不能再跟外界联络,包括嫂夫人。我们知道您为人低调,嘴严,但此事惊天,露出去会带来灭顶之灾,想必您能理解。」
我想得出妻子唯色万万猜不出自己要去做什么,只能认为是被当局抓捕。我们二人多年在当局黑名单上,一直笼罩这种阴影,无论我用什么理由解释,唯色都不会相信,于是只能在字条中要求她无论怎么猜想,或是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对外说,不说一定没事,顶多一个月一定能见面,说出去反而会有危险。
宋秘书拿着字条出去。门外年轻人进来,我若去当密使他们会是随行助手,否则就将是我的看守。半小时后我见到了王锋。他的办公室没有沙发,来者只能站着,目的是催人加快节奏。王锋让宋秘书到其他房间推来一把转椅给我,将自己的转椅从办公桌后拉出,做出跟我促膝而谈的样子,但是全部时间不过两分钟。
「对达赖喇嘛说,他能帮助解决艾沙危机,我就有充分理由回报:一是接受图伯特委员会为合法权力;二是达赖喇嘛可以回拉萨居住,可以在藏地旅行传法,可以自由出入国境;三是王先生您提过的把藏区设为文化保护区,我倾向于支持,当然细节尚待探讨,得走法律流程,这都得我们坐在一起解决。」
我说:「我相信这是达赖喇嘛乐于听到的。但是就解决目前的危机,一个问题是达赖喇嘛能不能说服艾沙接受层议制;一个问题是艾沙能不能说服维吾尔人接受层议制……」,王锋打断我。「世人皆知达赖喇嘛善于说服,他说服艾沙主要不是靠口才,是让艾沙看到西藏实施层议制的效果,接受作为解决新疆问题的方法。达赖喇嘛对说服维吾尔民众也能起作用。难说服的是维吾尔精英。不过对于层议制,是否能说服精英不那么重要。」
这话让我听出王锋的思路受了欧阳中华影响。不过王锋没再多说,要我立刻上路,不询问我的意见,甚至没问一句我是否同意做使者。我不想计较,大事之前无需小矫情。
直升机把我从王锋办公室楼顶直接送到军用机场。一架军用机直飞尼泊尔,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乘坐的专机。尼泊尔已形同中国一个省,中国军机自由出入,无需签证,甚至尼泊尔方面根本不知道我进入。我被乔装打扮成藏人,数个伪装成流亡者的中国特工陪我同行,他们都是藏人。尼泊尔与印度边界对藏人有不成文的默契,只要对尼泊尔士兵和印度士兵各自给些钱便会放行。只有这种方式才能保证我的使命所需的快速和保密。
58. 出印度
才旦服侍达赖喇嘛吃完午饭,监督餐厅厨房收拾完毕,便是他每天的自由时间。他总是在环绕达赖喇嘛官邸的转经路上走三圈,然后去他从小出家的达兰萨拉大昭寺拜释迦牟尼佛,几乎像钟表那样固定。以前有事找他的人会利用这个时间在转经路上等他。不过现在人们都知道凡是跟达赖喇嘛有关的事他一概不办,而除此之外的事他又一概办不了,他便可以不再受打扰地转经念佛了。今天在转经路上看到有个男人等在松林边上,待才旦走近时摘下了帽子和墨镜,对才旦笑脸相迎。那是个汉人,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对方早有准备,用手机显示给他一张十多年前的三人合影,才旦在左,老司机在中,右边那个就是他——旺修!
旺修真名是王力雄。当年曾被流亡西藏笔会邀请来达兰萨拉访问,与藏人作家见面时遭到了一群人当场羞辱,指控他是当时中共总书记派的密使,来达兰萨拉有特殊使命。王力雄表示中共总书记从未找过他,否则他会愿意当密使,因为有沟通总比不沟通好。一位给达赖喇嘛开了一辈子车的退休老司机听说这事,想到会让唯色伤心。在老司机心目中,唯色就是个受中共迫害的藏人女孩,王力雄怎么样虽不了解,毕竟是唯色丈夫,会让唯色感到背后又挨了同族人的刀,于是老司机要才旦带他去慰问王力雄。两个都不会说汉语的人,王力雄这个汉名念不顺口,便给他起了发音相近的藏名——旺修。一晃过去多年,老司机已去世,才旦升任了达赖喇嘛的膳食堪布,原以为再见不到面的旺修却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看得出旺修准备充分,竟然自己带着藏汉语翻译——那翻译是在他的小平板电脑中,不是软件,是随时连线的真人。旺修说的每句汉语立刻会从小平板传出藏语翻译,译得很好,语气都和旺修一样。旺修请才旦在转经路旁的松林一块坐坐,看似叙家常,实为避开其他转经者。说事前,旺修先给才旦戴了个蓝牙耳麦,让路过的人听不到旺修说话的藏语翻译。这架势让旺修显得真有点像当年被人说的密使了。
旺修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请才旦安排他见达赖喇嘛。虽然他以真实身份正式求见一定获准,但是他这次来达兰萨拉用的化名,不能被外界知道,见达赖喇嘛更须保密,信息只能给达赖喇嘛一人,且要防备印度方面窃听,所以请才旦安排私下密见。旺修告诉才旦是关天大事,十万火急,决定上千万人的生命,也关系到西藏的前途,才旦必须帮忙。
才旦被旺修的请求震惊。做这种安排若被印度安全部门或藏人行政中央知道绝对是重大渎职,甚至是犯罪。然而才旦不能不在意旺修说的上千万人生命和西藏前途,那么大的事若是被他拦下,岂非对众生和西藏的犯罪?相比之下印度安全部门和藏人行政中央的罪又算什么?好在他信任旺修,虽只多年前见过一面,但旺修妻子唯色是流亡藏人都知道的境内藏人作家,一直在中国政府高压下为争取西藏自由发声。旺修以前曾数次与达赖喇嘛单独见面,不会威胁达赖喇嘛的安全,其他的便可以不必顾忌。达赖喇嘛有时喜欢手下人打破常规,才旦知道这一点。
工作人员进出达赖喇嘛官邸是走后面小门,才旦作为高管有钥匙。不过他非常小心。在怕达赖喇嘛与中国政府接触方面,新当选的独派司政与印度政府一致,共同监视每个来达兰萨拉的中国人,防止他们秘密会见达赖喇嘛。官邸后门的警卫相对较松。中午十二点是换班时间,才旦知道两班警卫会在值班室里进行交接。他让旺修换上袈裟,扛一袋米挡住面孔,踩着十二点正点进门,开门后向值班室里面的警卫打了个招呼。警卫对膳食堪布出去采购食物并带人背回习以为常,没有在意。
才旦把达赖喇嘛午睡后的下午茶安排在庭院中央的亭子内。太阳好时达赖喇嘛愿意在院里赏花,而旺修希望谈话能躲开房间里可能有的窃听器——其实对旺修不是可能,他认定印度情报机构绝对会装窃听器。才旦倒茶时在达赖喇嘛耳旁嘀咕一会儿。达赖喇嘛惊讶地转脸看在一旁侧身低头端茶盘的披袈裟者,随即顽皮地揪着那人耳朵让他抬头,正是王力雄。达赖喇嘛哈哈大笑,几乎笑得流出眼泪。才旦无声地离开。
达赖喇嘛这顿下午茶比平时喝得长,喝完茶便召集办公室人员,要求安排第二天一早去拉达克。拉达克位于克什米尔东南部,是在印度控制下的传统藏人居住地,地理、宗教与文化甚至比当今的西藏都纯正,人称「小西藏」。思念家乡的达赖喇嘛每年夏天都去那里住一段,但是这次突然提前且如此仓促,让身边人乱了阵脚,只有才旦知道一定与旺修有关。
才旦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一到拉达克,达赖喇嘛便召集贴身的才旦、侍寝堪布、宗教助手和司机四人,说了他要去中国。四人大惊失色,力谏中国不可信,此行不可测。才旦对引见旺修铸成的大错痛悔大哭。达赖喇嘛命令他们不要多议,只需执行。「你们难道只看重我的肉身?拯救众生的时刻正需要这个肉身,这时不去,肉身再安全又有什么意思?」这几个只会藏语的贴身侍者对达赖喇嘛无比忠诚,当达赖喇嘛决心已定时便只能无条件执行,不再二话。
高龄达赖喇嘛重演了当初少年噶玛巴的出走,只不过路线相反,后者是从中国到印度,达赖喇嘛要从印度进中国。达赖喇嘛也是先宣布闭关修行,闭关期不见任何人,每顿饭由送餐者放进两道门中间,下次送饭再从两道门中间取走空碗盘。只能听到闭关房里的念经和法器声。噶玛巴当年的经师在闭关房中念经和吃掉饭菜,到噶玛巴抵达印度才被发现是顶替。这次是达赖喇嘛的宗教助手留在闭关房,达赖喇嘛本尊则在拉达克夜晚的风寒中用袈裟蒙头,夹在才旦和侍寝堪布中间上了汽车。
开往边境时,坐在副驾座上的旺修用八一本显示卫星导航。那不是通用的导航,是中国军用卫星专给他们的指引。八一本一路用藏话告诉司机如何避开印度关卡和巡逻,何时关车灯,何处下路绕行。途中有另外两辆车加入,一辆前导,一辆殿后。旺修告知那是越境来接达赖喇嘛的中方车,跟着即可。克什米尔是印巴对抗区,局势紧张,要尽快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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