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上的票一一打开,摆在铐着服刑者的餐桌上。事先已能料到,勾多叉少。不用数勾,所有眼睛集中到叉上——只有两个!虽是大大的,占了半张纸的叉,而勾都画得小小,似是心有不安,但是只有两个叉!
服刑者的脸扭曲,刀刻般的皱纹纠结成狰狞的一团。面对他那绝望的目光,教师的手指戳住另一个叉大声宣布:「这是我的!」负责收票的技术员则把脸扭到另外的方向。铁镣哗啦,服刑者一把搂起那些打了勾的票,攥在手中,如掉进陷阱的狼一般嘶吼出一句:「我用命跟你们换行不行!」说罢他把手中的筷子伸进嘴中,猛一甩头,头颅如大锤一样砸下,筷子头撞到桌面上,筷子尖在他嘴里从上颚扎向后脑,如射进的竹箭穿透头骨,露出了粘着脑浆的筷子头。
瞬间所有人僵住,鸦雀无声,接着爆发出女人的尖叫。待李克明和狱警冲进,过去的时间虽只以秒计,已看得出服刑者不可能生还。现场一片混乱。在等待救护车时农妇和少妇抱在一起哭泣,毛拉为死者念经祈祷。跟随救护车来的医生宣布人已死亡,当场签署了文件。
当李克明指挥人准备搬离服刑者的躯体时,冷静下来的教师坚决阻止。
「不要动他!表决还没完!他是用生命要求重新表决!他一定要在场!……」服刑者的血流在餐桌上,浸透了那十张攥皱的打勾纸,两张打叉的纸依然平铺,浸在蔓延的血中,大大的叉愈加醒目。
在北京观看现场的王锋也受到震撼,但首先考虑的是表决结果会受怎样的影响?他看到表决结果时刚松下一口气,如果再表决,岂不是像是赌博输了要求重来一样?王锋想说不同意,但是他同意与否没有用,决定者是艾沙……退一步,至少先往后拖拖,哪怕拖到明天都可能好些……。
王锋立刻接通了当采村的视频通话,看到画面中的艾沙,第一眼就感到不妙。艾沙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达赖喇嘛抱着他的肩头抚慰。对王锋说的若是再次表决否定了第一次表决的结果,将不是理性而是被极端情绪影响,艾沙回答,就冲着死者最后那声呼喊,他也要同意再次表决。「……极端情绪怎么了?那也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分!人怎么能没有情绪?什么叫极端?极端是怎么产生的?要是按我现在的情绪,连再次表决都不要了,就应该是死者要的独立!」艾沙掩面让自己平息,最终表示他将服从陪审团二次表决的结果。
王锋小心翼翼表示是否先休息,明天再表决?艾沙断然拒绝。「他还在那,是他要的再次表决,他得参加,不能把他在那放一夜!」艾沙说的「他」是仍然俯在餐桌上的服刑者。
王锋求援地看向与艾沙在同一画面中的达赖喇嘛,达赖喇嘛却带着命有天定的淡然,不对艾沙施加任何影响,一切随缘。王锋只好在细节上争取,表示考虑新发生的情况,不仅要秘密投票,还不能当场出结果,每人交了票便退场,只留下老毛拉负责将票对着摄像头一一展开,由艾沙、达赖喇嘛和王锋共同确认结果。结果暂时不向陪审团宣布。这是为了尽可能给投票者缓冲,避免再出现服刑者的情况。
王锋没再反对二次表决,艾沙也就没有反对他提的细节。在开启与陪审团成员视频对话前,艾沙仔细擦干眼泪,整理头发,不带表情,话语也无感情,继续遵循不影响陪审团中立性的原则,向陪审团表示他以二次表决的结果为准。然后仔细交代了王锋所提的细节。
表决开始,教师拿起第一张白纸对着死者:「你是这轮表决第一个投票的,是用生命投的票,现在我来替你写!」说罢用食指蘸满死者尚未彻底凝固的血,在白纸上画一个满满的大叉。然后拿起第二张白纸,「这是我的票。」咬破自己中指,也画满一个大叉。将两张票摆到了摄像头前的桌上。
教师没有按艾沙讲明的程序离开现场,而是站在服刑者尸体旁盯着陪审团其他成员。王锋指示李克明将教师带离现场,但不要逼迫。李克明便去问处理服刑者的遗体要遵循什么规矩,得提前准备,教师对这事分外重视,立刻跟着李克明出去做指导。
教师的离开使其他人感到放松,填好票后一一离开。阿克苏女孩交票前先以致敬姿态对服刑者的尸体展开了她的票,再折好票放上票桌。除了两张血叉是平铺的,毛拉将其他十张票一一对着摄像头展开。王锋已料到会再出一个叉。阿克苏女孩在服刑者死后没有尖叫和哭泣,似乎无动于衷,她的表达是把上次的勾改成了这次的叉。若是在她之外再多一个叉,艾沙就只能要求独立了。
当其他票全部展示完后,王锋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都是勾。服刑者的生命只换到一张票。王锋让李克明立刻进去把票收起保留好,不给任何人看。教师领着陪审团成员进屋安置服刑者的尸体。女人们又开始哭泣。人们的悲痛虽然真诚,多数人内心却会天然害怕服刑者的激烈。普通百姓喜欢的状态是平和,对未来的渴望是和平。激烈不是平和,不会带来和平。人们不一定有明确意识,心理却会不自觉地排斥激烈。对此,二次表决不当场验票也不宣布结果的细节安排,使得人们可以回避冲突,才会有现在的结果。
下面将把陪审团成员全部隔离,贵宾招待,补偿足够的钱,可以接家属同住,但是只有等到艾沙危机结束后,才能让他们自由。
关掉东厢房的所有显示屏,夜顿时变得深沉起来。艾沙搀扶达赖喇嘛回正房睡觉,走过月光下的院落,皓月当空,繁星点点,两人始终没就表决结果交流,或是要留些思考的空间,或是已经不言自明。
随后艾沙在院中央的平台上朝向麦加长久地祈祷。直到他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看到王锋出现在眼前。那时东方刚刚破晓。艾沙知道王锋会来,而且速度一定会这么快。
「难题现在是你的了。」这是艾沙对王锋讲的第一句话,既表示了他接受陪审团的表决结果,又表示了他的疑虑。艾沙用「难题」两字也是挑明——他放弃新疆独立是和实行层议制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新疆实行,整个中国都得实行。如果王锋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协议就不会生效,他还是会回到独立的诉求。不管层议制有多少优越,理想只能和现实统一。
「没错,这是我的难题,但是有你的帮助,能够解决。你与其等着看难题解决不了再回到独立,不如帮我在中国实现层议制。」
「怎么帮?」
与艾沙并排坐在带着夜晚凉意的石板上,王锋欲言又止,陷入沉默。头顶高远的长云开始出现淡彩,达赖喇嘛的鼾声从正房二楼传出,不规则的节奏透出梦中焦虑。随侍僧侣开始起床迎接新一天,怕惊扰晚睡的达赖喇嘛而蹑手蹑脚。从北京飞来的途中,王锋一直在想能不能把艾沙当成自己的武器。有艾沙相助他会所向无敌。然而他若是和恐怖主义绑到一块,未来不会有政治前途,历史上也将遗臭万年。因此只能让艾沙的相助不与自己有关,只能「歪打正着」。而艾沙是否愿意「歪打」,能否恰好「正着」,全得交付天命。
王锋在沉静的黎明中压低声音,生怕惊扰达赖喇嘛。「我一定会启动中国的层议制进程,会向你证实我遵守诺言,但是你的担心没有错,仅有我的诚意不够,你要得到结果。中国统治集团会拒绝层议制,甚至把我当成国家叛徒处置。我要你帮我的首先就是在那时你要保持信心,相信我启动的进程是不可逆的,一旦启动只能向前,不会后退,那时不管我个人落到哪一步,即使我死了,层议制也会自行生长。所以那时请一定耐心等一等,不要立刻放弃协议重归独立。至于其他方面你能不能帮,我不提任何要求,也许到时你自己会知道怎么帮。」
艾沙的身心本来沉浸于悲凉中,没有波澜,只是对命运的审视。陪审团表决赞成层议制,等于同时宣告了他不再有用,从此只是人间的麻烦。而王锋此刻又说还会需要他,虽未说出是什么,但除了D-2他还有什么呢?这又让他感觉自己和D-2还会继续发生作用,虽然不再是原本期待的作用。
达赖喇嘛醒了,按几十年的习惯打开了BBC广播,听世界发生了什么。随侍僧侣楼上楼下来回跑。今日晴朗,东方天空射出太阳的光芒。王锋起身。「我去跟达赖喇嘛告别。」还没见面就说的告别,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告别。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