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六十四)王力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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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线斗争是中共党内事,人大立法是国事,废除立法得有法律依据啊!」董事们看懂了蒋强指出的方向,转向思考如何操作。

蒋强如庖丁解牛般将刀直插深入到底的缝隙。「中国宪法第一章第一条的一句话就是依据啊——『社会主义制度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根本制度。中国共产党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共产党的共产二字已经说明不会认可土地私有化,也不会将其视为社会主义制度,从这一点足以在法律上证明土地私有化违宪。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既然被定为本质,是宪法给了党高于人大的地位,那么由党对人大立法进行违宪审查,宣布立法无效,从法律角度便是无可质疑的。」

「不过既是党领导,前面的立法也一样出自党的领导啊!」有人从逻辑上这样反诘。

如被打了强心针的黄士可抢着替蒋强回答:「那又怎么了?党的拨乱反正还少吗?再多一件也不会有人惊奇。这就是路线斗争的好处啊!想反悔的事儿推给错误路线就行了!哈哈哈……」。

董事们都笑起来。气氛轻松了很多。

「只要党宣布土地私有化法无效,已完成的土地买卖自然失效,处理方式只能是国家收回土地,钱退原主。」蒋强胸有成竹。

黄士可恨不得给蒋强鞠躬致敬,嘴里出来的却是下一个他最关切的问题。「蒋副主任,贷款利息又该怎么办呢?」来自国内的买地资金有相当部分是银行贷款。原指望卖地挣大钱,不怕利息高,但是半道作废,贷款退回银行,已经发生的利息该谁付?「这可是国家毁约啊。」

「就是,就是,利息当然该由毁约方付……」,董事们平时看不上黄士可,现在都附和他。

「不光是给银行的利息,我们的钱白在国库放了那么长时间,也不能不给息啊……」。

蒋强打断众人议论。「利息问题牵扯面太广,不要一块谈,复杂化反而耽误事。先把本金退到手,再通过法律程序要求国家赔偿。」

「蒋副主任说得对!当务之急是退本金!」黄士可摆动两手,让大家注意他下面的话。「但是要马上退,不能等路线斗争、违宪审查和人大表决那些过程都走完,至少立刻把在座诸位从境外调的钱先原路退回,法律程序后补。反正都在中央掌控中,哪个先哪个后不是问题。」

这意见得到董事的一致赞同。他们以往把国家当成手中面团,可以随意捏,王锋直播和艾沙危机让他们失去了把握,说不定哪里又会飞出又一只黑天鹅。钱赶快出去才保险,早走一刻是一刻,哪还有等过程走完的从容。

这事交给了蒋强。买地钱都在财政部国库司的土地专用账户上。账户由央行代理,动用国库的任何钱都需复杂审批,只有中央财经委员会可以让财政部和央行同时听命行事。这一点不用担心,董事会背后的大佬会开绿灯。蒋强非常善于上传下达,协调关系。几小时后,从央行监控系统转来的画面,董事们看到蒋强在财政部副部长、国库司司长和央行副行长陪同下进入国库业务厅,已下班的工作人员被召回岗位,开始按蒋强提供的账号列表做退款操作。一直留在会所等待的董事们盯着大屏幕。沈迪让人把香槟放入冰桶,等着退款完成就能让董事们举杯。谈不上庆祝,至少是庆幸。

在头一个操作员把主管叫去交头接耳时,董事们还认为是临时遇到的小问题,当几个操作员都叫主管,来回看的主管神色越来越紧张,董事们不约而同心头一沉。出现的问题让主管不知所措,以前从未遇到过——操作的其他步骤都正常,就是不执行退款。一点击最后确认钮,系统便失去反应,如同死机。重新启动,换机器,换人操作都一样。而其他业务皆可正常操作,没问题。

这明显是针对买地账户做的手脚,央行的人对此却不知情。难道是黑客所为?央行有最强的防护系统,需要复杂的权限审核,即使黑客能侵入也无法得到那么多权限,因此只能是内部人所为。这绝对非同小可,在场的官员高度紧张,纷纷表白自己,要求中央派专案组来解决。会所董事会立刻致电蒋强,强调先解决退款,越出现这种情况越要争分夺秒。一位懂IT的董事建议蒋强找来央行系统的架构师和程序师,从系统的底层进行操作,绕过被设置的锁定状态。

蒋强告诉现场官员,中央决定尽早退款,是为了避免后面的司法纠葛和高额赔偿,通过多方谈判才与背后有境外法律支持的买地者达成了私下和解,必须今晚将买地款退回。然而被半夜揪来现场的架构师和程序师想尽办法也无法解决。所设置的锁定竟然是有智能的,可以进行程序博弈。不管他们对底层程序进行哪种修改,马上会同步出现另一些修改,堵死他们修改的路径,却不影响其他功能。照理说他们最了解系统程序,那些自动修改却似乎比他们还了解系统,每招博弈都干净利落,毫不犹豫,招招致命。而且通过过招往复还会越来越了解他们的思路,每次博弈都变得更强。几小时下来,他们只能灰心丧气地承认自己不是对手。

通宵达旦,董事会这边没人睡得着,连七十岁的黄士可也一直屏气凝神观看。在万亿美元能否安全撤离的一刻,如同足球决赛的最后点球始终踢不出去,快让人背过气去。董事们想到了这事儿跟王锋有关。虽然王锋派的工作组已撤离央行,权限也做了修改,但是可想系统已被做了手脚。

当央行副行长表示需要藉助警方力量时,一直与董事会保持沟通的蒋强断然否定。先于法律程序进行退款是违规的,不能让正式机构介入,蒋强表示中央将会指派一个特别专案组来央行。

蒋强所说的中央在会所,任务被董事会交给了沈迪。董事会告诫沈迪,正是他做出了王锋可信的结论,才导致目前的结果,只有他去解开封锁,完成退款,前面的责任才可免除。

对于沈迪,此刻董事会怎么说怎么做都已经不重要,他无论如何要拚命以赴。会所给他的每年三百万年薪和随时可捞的油水固然值得珍惜,他用一生攒下的三亿四千万美元都被锁进了国库,是他更要拚命的理由。

  1. 央行鬼魅

央行机房占了大厦地下三层,如同戒备森严的地下堡垒,上千工作人员被分成不同级别,严格管制进出不同区域的权限。中国所有银行的数据、与国际银行的任何往来、国有资产和国库的管控都在这里。机房与外界封闭,靠纵横交错的通风道换气和散热。通风道四通八达,不同楼层和不同房间有各自的门禁,需要不同的身份识别,通风道却连在一起,在每个房间都有风口。

丁大海必须让身体尽量平铺,截面积最小,免得在通风道中造成风阻。风阻大时身体与风道间的风速增加,温度降低,甚至可以听到风的呼啸。为了应付通风道内昼夜不停的冷风,丁大海事先准备了扎紧领口袖口和裤腿的防风服,包头的毛线帽。幸好机房的设备是靠独立的水冷系统,通风主要是控制室温,送的风没那么凉,还可忍受。但是没有准备防风眼镜是个错误,眼睛在昼夜不停的风中总是流泪。没准备护肤油和唇膏则使脸上爆皮,嘴唇干裂流血。睡觉时丁大海会去热交换器上方,那里空间稍大,有暖气缓解身上的寒气。不过时间长了又会感觉燥热,衣服脱到仅剩短裤还流汗,又得下来吹冷风,再一层层穿上衣服。通风道里脱衣穿衣都不便,怕出声响,几乎得一寸一寸完成,每件衣服的穿脱都得花费好几分钟。不过丁大海需要这样消磨时间,也需要活动身体,算是一种独特的体操吧。

当初王锋一拿到国家银行的最高权限,便派丁大海随工作组进了央行,名义是反恐稽查,实际是控制买地资金。「具体怎么做我不懂,你可以使用一切手段,强调一遍——一切手段!任何责任由我负。」王锋这样告诉丁大海。「不过不到最后一步不要搞乱或瘫痪央行。那会使整个国家的经济陷入混乱。尽可能让其他业务保持正常运转,唯有买地资金无论如何不能出境。」

这个指令简单明确,实现起来却不易。丁大海在国库专家和银行专家配合下摸清央行系统后,用「替身」调动起整个信息战部队的资源,在最短时间内开发出一个对应的智能博弈程序,固化成芯片。那种具有深度学习能力的AI芯片正是让央行架构师和程序师无可奈何的鬼魅,能随时自动修改央行系统的程序,确保买地资金不退回任何买地使用过的账号,以及与那些账号有过关联的任何账号。AI芯片被丁大海安装在央行机房的设备和线路中,尽可能隐秘。只需要用一个,为保险起见他多安装了十个同样的AI芯片做备用,一个被发现和清除,下一个立刻自动顶替,执行相同功能。除非能从系统中清除掉所有芯片,否则买地资金会始终被锁死。

山东济南郊区有个央行的备用机房,相当于北京机房的镜像,必要时能独立运行,却突然被国家地质普查队发现一条新出现的地质裂缝导致氡气泄漏,机房内氡气含量超标百倍以上。氡是世界卫生组织确定的致癌元素,机房人员被要求立刻撤出,问题解决前不得返回。然而就在人去楼空后,一个小队潜入机房,他们的任务就是先用暗中通入的管道制造氡气超标,再扮演相关部门清空机房人员,然后对机房软硬件一起下手,只留下为北京机房做备份的功能,其他功能全部丧失,与买地资金有关的账户也全清空。

这些都是王锋去中央电视台之前做完的。王锋对丁大海的最后交待有种托付遗嘱的意味,在八一本中叮嘱丁大海做好独自作战的准备,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坚持,全局的最终胜负取决于于丁大海能坚持多久。在这段话之下,王锋发了个拜托的手势。这么多年丁大海从未看到王锋给人发过手势,更不要说是拜托的手势。那手势对丁大海超过千言万语。他不知道王锋会做什么,将遇到什么情况,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单独打这场万亿美元守护战。央行的防护是最高级别,机房不仅对外屏蔽,而且切断所有物理网络的连接,只能靠安装在机房内的AI芯片发挥作用。问题在于万一芯片被一一清除掉,在机房外面便不会有任何办法。要对付那种局面,就得有人留在机房内,才能换上新芯片顶替。

留谁呢?当然只能留自己。说「留」是文雅,其实是「藏」,还要藏得让人找不到。丁大海选中了通风道。他事先在通风道的不同位置放了食物和饮水,安装上充电插座,细致到准备了装排泄物的容器。他把最高权限用得最狠的,是毁掉了机房从建筑到设备线路的全部图纸,只在自己的八一本里留了一份。这使得通风道对其他人都成为迷宫,设备线路更是无人搞得清的乱麻。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