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送进医院的鲁时加表示自己要去的是钓鱼岛,飞来台湾是驾驶员所为。这说法在驾驶员拿出鲁时加签字的合同后被否定。合同上以经纬度表示飞行目的地,吕涛让鲁时加签字时他想当然地以为是钓鱼岛。而警方当着他的面在Google地图上输入那个经纬度,定位出来的正是台北101;合同要求在制高点上滞留一小时,指的就是台北101的天线尖顶,而非鲁时加以为的钓鱼岛山头。面对自己的签字,鲁时加哑口无言。
鲁时加毕竟有政治头脑,既然辩解已无意义,不如干脆接下这个盘。成了台湾的罪犯,却成为大陆的英雄。台湾警方把鲁时加前面所说的当成抵赖,根据证据把鲁时加定为主犯,公布了他的照片。
中国网民不提「打台独有理号」冲撞台湾军舰在先,只是愤恨台军发射的导弹,国民感情大爆发,各地的广场、纪念碑、烈士陵园皆成为表达哀思之地,献花人络绎不绝。人们唱爱国歌曲,朗诵诗歌,哀悼死者,逐步发展到发表政治性演说,斥责当局软弱,要求武力收复台湾,对当局的其他不满也藉此发酵。
让悲情的中国人感到一丝安慰的是晚些传来的消息——一位名叫鲁时加的中国人驾驶热气球登上了台北最高建筑,展开了五星红旗。台湾的电视画面传到了墙内,顿时让中国的爱国者们扬眉吐气,豪气万丈。鲁时加的照片几小时内被上亿中国联网设备下载,他的事迹到处传扬。手无寸铁的英雄只用热气球就能登陆台湾,中国政府和军队为什么不能?众多中国人发出这样的质问。
15. 亚拉森格神山
一场八点九级大地震把智利输出铜矿石的港口城市安托法加斯塔震成了废墟。世界最大的铜矿丘基卡马塔也遭摧毁,生产能力全失。这件事自然不可能引起西藏昌都市贡觉县则巴乡拉松村的百姓注意。世世代代在藏地高山峡谷耕种放牧的村民不会想到,地球另一面的地震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命运。
拉松村坐落在亚拉森格神山脚下。神山被藏人认为是佑护地方的神灵所居。亚拉森格由层层叠叠的岩石堆积,不同层次的岩石呈现不同的颜色,在山体上形成绚丽的彩带。与周围高入云霄的雪山比,亚拉森格并不高。但是在当地人眼中,亚拉森格的山形就如披袍坐于宝座的王。王的其他部分只有轮廓。真正显出王之相的是山顶,简直就如一个完整的八瓣莲花王冠,整体呈现铜红色,在太阳照射下,有些部分会如镜子反光那样晃眼,间杂着团块状的紫色、靛蓝、铜绿、钢灰,像是镶嵌在王冠上的宝石。上过山顶的人会知道,每块「宝石」都有成亩地大。从王冠这头走到那头,距离足有好几公里。山顶看得到坐落于亚拉森格周围的数个村庄。拉松村在王冠最大的莲花瓣之下。
在信徒眼中,美丽的王冠是神迹。周围方圆百里的藏人世世代代在王冠荫庇护佑下,仰头随时望见,向它膜拜和祈福使心灵获得依靠与慰藉。他们珍惜神山的一草一木,石土都不能动,只有画宗教唐卡才能从山上取颜料。亚拉森格的靛蓝全藏有名,百年鲜艳不褪色。不过在现代开矿人眼中,亚拉森格的美丽色彩并非与神灵有关,只因为是高质量的矿石才有斑斓的色彩,上好的矿石如条纹层叠暴露在外,是最易开采的矿山。开矿人认为迷信的藏人会把矿石的美丽当成神山标志,要在藏区找好的矿山,首先就应该找神山。
亚拉森格的铜矿含铜品位极高。王冠的「宝石」部分是颜色不同的铜矿石——斑铜矿、辉铜矿、黝铜矿、蓝铜矿……,而王冠的主体部分几乎算得上一个大铜块。智利地震的第二天,先是国际期货市场铜价暴涨了百分之六十。随着地震损失情况进一步查清,丘基卡马塔铜矿至少需要几个月才能恢复生产,重建安托法加斯塔港口则要更长的时间,又让铜价进一步猛涨。在得知世界排名第三的埃斯康迪达铜矿也遭到了严重损毁后,铜价继续翻倍。世界不禁惊呼,这样下去,铜价会不会涨成金价?
拉松村的村民惊呆了,三年前曾经光顾亚拉森格神山的汉唐矿业公司突然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回。先是感觉大地震动,继而看到柴油机的黑烟混合车轮搅起的尘土,由远至近滚滚而来,然后是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过村庄。数十辆载着施工人员的大客车,上百辆载着矿山机械的重型卡车,装满帐篷、食品和用具的给养车,还有竖着天线的工程指挥车、转着排风扇的炊事车、带有红色十字的医疗车,犹如野战部队,沿着汉唐公司三年前修建的上山路,径直开上亚拉森格山。
村民原以为汉唐矿业公司被他们三年前的抗争赶走了,并不知道智利地震和汉唐公司的杀回有什么关系,正如不知道三年前汉唐公司的撤离并非是村民抗争结果,而是遇上了当时的全球铜价暴跌。这一次,汉唐矿业公司有了上次和村民冲突的经验,花大钱雇了两个满编武警中队。最先到达的是武警运兵车,从进村开始一路部署戒严,封锁上山入口。村民不被允许靠近大道,也不允许上山。荷枪实弹的士兵沿着封锁线昼夜站岗。工程师带着精确图纸,指挥工人找出当年凿好并且精心掩盖起来的炮眼,只需稍加清理,就可以装填炸药实行爆破了。
位于亚拉森格半山腰的康瓦寺建于什么年代没人说得清。据说当年辉煌时云集着成百上千的得道僧侣,每天傍晚修行结束后就展开绛红色的袈裟,如大鸟展翅般围着山顶的王冠飞翔,直到送走最后一线阳光。现在康瓦寺盛景已无,规模也收缩得很小。当闯进康瓦寺的武警勒令所有人立刻下山时,堪布丹增告诫僧人们不要争执,把个人重要物品都带上。带兵长官一再说只是让他们临时下山,晚上就回来。丹增却预感到康瓦寺恐怕在劫难逃。在他的坚持下,带兵长官同意给二十分钟收拾东西。丹增把寺院中可带走的佛像、唐卡、法器和经书分给僧人背在身上。临出门前最后环顾,天窗垂射的阳光在经堂主佛像上反射金光,大殿门外垂下的镶布被风拂动,顺序起伏如规则的波浪。蓝天下亚拉森格如王冠状的山顶衬着蘑菇形状的云朵。山坡绵延的松树林松涛起伏。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但是他知道万物无常。
康瓦寺的仁波切多数时间在中国内地跟富有的汉人弟子在一起。汉人把仁波切叫成活佛,那是通过转世获得的地位,虽受尊重,却往往因此缺乏钻研佛法的动力。康瓦寺的仁波切被汉地花花世界吸引,每年回来一两次,总共待不了几天。寺院的堪布必须有钻研佛法的真才实学,因此在仁波切承担不起传授佛法的职责时,堪布自然会成为寺院的最高权威。丹增就是这样。
丹增很早就察觉亚拉森格面临的厄运。当地百姓把亚拉森格的一草一木视为有灵,不可损毁,哪怕在不敢公开膜拜神灵的文革年代也暗中保护。所以亚拉森格生态极好,野生动植物繁多。而当地政府眼里既无宗教,更不在意原住民的传统文化,只重经济。形形色色的外来者贿赂收买政府官员,打亚拉森格的各种主意。村民多年不断地抗争,阻止盗猎、伐木和采野生药材的行为,抵制开发旅游……丹增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他虽是僧侣,却善于掌握现代事物。他在拉松村建立的村民环保组织——「亚拉森格生态圈」吸纳了多数村民,利用政府挂在嘴上的保护生态说法,对抗外来者染指亚拉森格,让政府没话讲。有一段时间是有效的,尤其在「亚拉森格生态圈」被欧阳中华知道后,当作草根NGO的典型推介给媒体,得到了广泛报导后,连当地政府都要避讳几分,直到三年前汉唐公司到来。
经济发展使得对矿产的需求激增。自从进藏铁路修通,西藏矿业最困难的运输瓶颈被打通,中国各地开矿者纷纷涌入。「亚拉森格生态圈」抵制民间矿老板还算有能力,前前后后赶走了数伙觊觎者。规模巨大的汉唐公司却不一样,它名义上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国有股份,什么事都可以用国家名义做虎皮。实际上那百分之四十九的个人股份持有者才是真正的老板。最大的股东是中共前政治局常委的女婿。「亚拉森格生态圈」对汉唐公司什么都算不上。只需打起土地属于国家的宪法旗号,号称开发亚拉森格是国家所需。当地政府完全是汉唐公司的马仔。只是充当打手的警察不可能常驻山上不回家,几个年轻村民半夜上山用藏刀从矿工住的帐篷外面往里捅,不伤人,只让矿工看到亮晃晃的刀连续捅进去,留下一个个能看到外面黑夜的窟窿。一夜惊魂的矿工第二天就下山了一半,说什么也不干了。
贡觉县政府恼羞成怒,县公安局、防暴大队、武警中队倾巢开进拉松村挨户搜查。「亚拉森格生态圈」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勒令解散。丹增等几个负责人被抓。亏得接到村民通报的欧阳中华带着律师和记者赶到,当成一桩官商勾结破坏生态的事件对外报导,引起全国关注。面对汹涌的网络舆论和维权律师的追究,当地政府只好释放丹增和被抓的村民。汉唐公司也中止施工,把人员和机械撤了出去。
当地政府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村民形成了组织,坚决不再允许恢复「亚拉森格生态圈」,派出县干部组成的工作队常年驻村,接管了村委会的权力。不过后面的确没再发生破坏神山的事。村民把难得的三年清净视为斗争成果,挨打被抓都值了,却是高估了自己。地方政府只是顾忌外来媒体和社会舆论,汉唐公司则是因为铜价下跌,暂且留着亚拉森格做储备。
中共前政治局常委的女婿是会所的董事,最先得知土地私有化的内情,早早指挥汉唐公司下手,仅在藏地就买下了十几座有开矿价值的神山使用权,亚拉森格也在其中。本来是计划等待土地私有化法一通过,以「历史使用者」的最低价买下所有权后再开采,但是眼下的国际铜价翻番暴涨,让汉唐公司决定对品位最高的亚拉森格提前进入。国际市场上的投机,速度决定一切,必须抢在智利铜矿和港口恢复前。汉唐公司这次做了充分准备,三年前做的勘探、修的路、打的炮眼都为抢时间打了基础。不过最担心的还是村民闹事,汉唐公司要求所雇的武警必须有压倒的气势,牢牢控制住局面。武警进村时列队持枪跺脚呐喊,那气势的确震住了村民。没了组织,个人很难有勇气站出来。
16. 王冠坠落
汉唐公司开进的当晚,丹增夜不能寐,凌晨时恍惚梦到亚拉森格塌了,不是倾倒,而是如一座空心砖炉自上而下地向内坍塌,王冠坠落下来,无数细小的闪电在烟尘中游蛇般窜跳。他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个梦。在僧人集体被武警押解下山的途中,小扎西带来的消息让他知道,梦中的情景的确就要变成现实了。
十二岁的小扎西聪明顽皮,汉话在全寺院最好。六岁时父母要把他送到康瓦寺出家,被丹增拒绝了,表示先送他上学,长大些再让他自己选择。扎西却是一有机会便往寺院跑,跟着僧人一起念经供佛。念完小学后扎西表示只想出家,丹增便收他当了徒弟。这两天丹增让小扎西去山上观察汉唐公司在做什么。扎西装成不会汉话的放羊娃,让汉人对他没有警惕,搞明白了汉唐公司的工人正在往以前打好的炮眼里装炸药,先要把王冠上的最大莲花瓣炸倒,然后把倒下的莲花瓣分段炸碎,装车运走。从工人的言谈中,小扎西得知莲花瓣炸倒时康瓦寺正好会被压在下面。现在武警正在进行爆破前的清场,免得到时出人命。
小扎西从山上跑回寺院,正好遇上武警押解僧人下山,也被赶进了队伍。丹增示意小扎西小声说,避免消息激怒其他年轻的僧人。无常本是世界的本质,寺院毁了可以再建,但他没有把握年轻僧人会像自己这样豁达,而此时愤怒除了招来灾祸没有任何用处。听完后他用手指按了一下嘴唇,示意小扎西不要再对他人讲。
丹增想到了修行洞里的疯癫女。她是外来人,连僧人都被瞒着爆破的消息,她更不会听闻。武警不知道修行洞有人。如果告诉武警,且不说武警是否去修行洞找人,其他僧人就会知道将要进行的爆破,与寺院隔一道山脊的修行洞都有危险,寺院当然必毁无疑……。还是什么都别说,也不能叫小扎西去通知疯癫女,平时大家都指使小扎西跑腿,现在爆破随时可能发生,只有自己去。
「扎西……」丹增压低声音。「路过前面灌木时,你想法让武警看另一边,别看到我。」
小扎西琢磨一下,眼里闪出兴奋。「你要去阻止爆破?我就知道你有这本事!」
丹增心里苦笑,对小扎西还是做出鼓励的表情。到了灌木丛,小扎西突然窜出队伍,边往山上爬边喊着「雪莲—雪莲」,所有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丹增趁机钻进灌木,尽量蜷身低伏。随即听到武警喝令小扎西归队,也听到小扎西被武警踢打后用哭腔辩解雪莲是药能卖钱。武警不会发现僧侣少了一个,看到丹增出队的僧侣也不会多嘴。队伍继续前行,直至听不见脚步声,丹增才起身,迈开大步赶向相反方向。
西藏佛教有洞窟修行的传统,早期方式是修行者封闭在洞内,只留送饮食的小口。修行者在洞窟中静修佛法,不与外界交往,称为闭关,修行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出关。现在的闭关已是都在专门的闭关房内进行。亚拉森格的修行洞比康瓦寺的历史还悠久,多数已坍塌,仅存的几个也是长久荒弃,无人光顾。疯癫女不是修行者,只是在那里找个能避寒的地方住。村里人是因为见到一头藏獒拖走了羊,追寻痕迹才发现了她。她头发蓬乱,满脸骯脏,穿着牧民的羊皮袍,不知在修行洞里住了多久。藏獒拖羊是给她吃,人们才搞清村里前不久陆续失踪的鸡去哪了。不过有那头威猛的藏獒,没人能靠近她。她似乎不懂人事,不清不楚发些单音,能听懂藏话,至少在神智清楚时对村民说的话能做相应的反应。
修行洞归属寺院。村里人告诉了丹增。丹增透过藏獒的咆哮对着疯癫女隔空喊话时,她激烈地挥舞双手拒绝丹增提议的去村里住。她用石块垒墙,挡住了大半的洞口,余下的部分用柴草当门。看得出她还能照料自己,丹增便吩咐村民不再打扰她。修行洞的地势避风向阳,能抵御冬天的寒冷,只需隔几天给她送些食物,藏獒就不会再到村里叼鸡咬羊。他相信疯癫女管得住藏獒。
现在,当丹增远远看到修行洞,洞口未堵柴草。藏獒从洞里跳出跑近他时没有扑咬,而是发出呜呜乞求,好像盼他到来,咬着袈裟拉他进洞。他明白一定是出了事。
藉助洞口的光线,看得到疯癫女处于昏迷,呼吸急促费力,伴随连续的水泡音,如同是在液体中呼吸。白色泡沫从嘴角涌出,和两年前那个汉人摄影师的症状一样。丹增立刻断定是肺水肿——那是一种与严重感冒并发的高原病,最好的医治方式是大量吸氧,多数可以不治自愈。丹增虽不直接了解肺水肿与吸氧的关系,但是拉松村传统上一直是把疑难病人送去几里外的大地缝。那地缝深达千米,底部的空气含氧量自然增加很多,加上小环境温暖湿润,有利病愈。上次他送去的汉人摄影师,连睡了两天就从死亡的边缘回到人间。
这里无处找马,丹增背起疯癫女,不想被爆炸掩埋就得尽快。西天太阳把周围山头照得亮晃晃,山阴处却暗淡许多。尽管寒风凛冽,到达地缝时丹增已气喘吁吁,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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