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伦此时正在美国使馆,一直在与应对危机的美国团队等待艾沙露面,没想到他提出的是这种要求。凯伦先是按照统一口径回答:「我们是在中国领土,这样做需要中国政府的同意,请等我们去协商。」
「我身边就有中国公安部的人,公安部的孙副部长也在听我和你的通话。选择权不在他们,两小时后我就要在网上和记者见面。届时你们做不到,我便会自行联络媒体,那时被传成什么样,造成什么恐慌,你们可以评估。也许中方想到了切断我的电话和卫星网络,当然可以。那样我就开始从西安走洛阳、郑州、石家庄到北京。按今天的气象条件,这一路任何地点形成的D-2飘逸,都会覆盖上亿人。」
艾沙说的没错,只能照他说的办。两小时后,十多个受邀记者来到美国驻北京使馆的新闻发布厅,听凯伦讲了艾沙的情况。一般情况下耸人听闻到这种程度的消息只能被当成恶作剧,然而这是美国使馆的记者会,由纳米专家兼D-2的发明人讲解,中国政府却没有阻止,记者们不可能怀疑真实性。当艾沙在屏幕上出现时,记者们抢着提问。艾沙不回答有关D-2的问题,凯伦比他说得更明白。D-2只是铺垫,他只是提出自己的要求。
「昨晚CCTV指控我的十一位维吾尔同胞是东突恐怖组织代表,说他们给了王锋将军重金,换取他同意新疆分裂。事实恰恰相反,他们都是普通维吾尔百姓,是我按随机方式从新疆境内选出的,由他们决定维吾尔人选择怎样的未来。他们做出的决定是不独立,而是和中国一道实行层议制。我接受了这个决定,王锋将军随即兑现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推动中国实行层议制。若是按这种途径走,我们会和藏人、蒙古人等其他民族尝试与汉人在平等关系中共同生活,我也会放弃使用D-2。但是现在,中国政府把选择了不独立的维吾尔同胞加上了分裂罪名,逮捕了王锋将军,在中国镇压层议制,因此我必须重新作决定。
「我要求,第一,立刻释放十位维吾尔人并给死难者赔偿;第二,释放王锋将军并恢复他的职务;第三,履行我和王锋将军达成的中国实行层议制协议;第四,中国与新疆用层议制协商解决新疆问题;第五,中国若不实行层议制,新疆将脱离中国,独立建国。
「再过四小时我开始向北京进发。今天从咸阳到西安,前面的进程不会快,给北京留些考虑时间。如果后面还是采取拖延,我就会加快速度。」
记者们冲出美国使馆,边打电话发消息边在网上订票,甚至不回家直奔机场。四小时后,当艾沙从已被军警重重包围的咸阳安全屋走出,现场聚集的记者比上午参加记者会的多出了十倍。他和D-2的消息传遍世界。各大媒体的标题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劫持中国」、「两亿人危在旦夕」、「移动在中国腹地的维吾尔核弹」、「恐怖大王」、「中国即将灭亡」……。赶来的记者只能从中国军警队列的缝隙中拍摄艾沙。艾沙表示如果他的视线范围若看不到外国记者,他会自己走出军警包围接触记者,因此外国记者才被允许靠近艾沙,但必须保持三十米以上的距离。
艾沙用街边的共享单车向西安骑行,李克明骑车陪他。几十辆警用摩托车围住他们,记者们则骑单车跟在后面,外围是数千军警,上百辆警车、军车、消防车,还有直升机在头顶。所经路边建筑被戒严,车辆禁行,集市关闭,人员被驱赶。这种行进就像一个巨大搅拌机,一路搅拌着从咸阳移向西安。缓缓骑行的艾沙要用这种方式造成途经的各地绷紧神经。
以后若干天,艾沙每天骑行几十公里。随他移动的包围圈由所经地的政府接力承担。沿途市民虽被封锁消息,防火墙外渗透的消息却汇成滚滚流言。艾沙未到处,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习性使人们只当成谈资。当艾沙临近,看到政府拉出的阵势,危机氛围扑面而来,就变得集体神经质起来。
对于Z集团,艾沙若是要求新疆独立反而好办,既已准备弃船,少了新疆还有什么可虑?用人道主义理由允许新疆独立,反而能得到国际支持。但是艾沙变成了要求实行层议制,使他从恐怖分子摇身变成了政治变革的推动者,与王锋形成了合力。这一点很清楚,Z集团的买地钱在层议制之下绝无可能逃掉,因此无论如何不能让步。
国际社会被中国的连续剧搞得得目瞪口呆,每个情节都超出常规,如果说层议制还令人糊涂,D-2的危险却非常清晰。谁能保证只在中国内部,不会飘逸到境外?中国周边国家皆强烈要求北京和平解决艾沙危机。
71 星星头脑
同时与甘肃和陕西两省接壤的四川省青川县,县城建筑基本全换了新的,县医院的住院部却保留了一栋上世纪的筒子楼。一楼的楼梯和地面之间的三角空间用隔板挡成一个保洁杂物间,现在成了没有生命迹象却也没有死亡迹象的石戈临时安置处。
三角空间里只能放下一张床,床边还够塞得进一个小凳。陈盼白天透过半开的窄门看走廊窗外的天和树影,晚上睡在石戈床下。上下楼梯的每一步声音都在头顶,白天密集,晚上稀疏。来这四十三天了,刚有了些许真实感,开始听得到窗外的树叶碰响,感受到轻风拂面,却仍不敢确信经历的一切是真实还是一场不醒的梦。陈盼没有勇气重看漂流团领队的记录仪。但即使在她睡着时也会历历在目地一遍遍回放。每次她都会在石戈额头上出现如第三只眼的弹孔时惊醒。
漂流俱乐部领队所说的鲫鱼背,是几块排在一起的岩石,可以让人通过,两边皆是无法立足的陡峭山坡。但是别说大队人群无法通过,两人并肩都会害怕,只能过单人。从记录仪的画面看到,当其他人都已通过,只剩下石戈和领队。石戈让领队先过,说他在后面走没有压力。当领队过了鲫鱼背,转身回看,记录仪画面中的石戈开始过时面色安详,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到达鲫鱼背中间位置,石戈低下看路的头突然一下昂起,额头上清晰地出现一个弹孔,没有流血,未破坏面相,像突然睁开的第三只眼。记录仪中没听到枪声,狙击枪加了消音器,只有弹头划破空气的哨音。石戈定格般停顿一下,展开的双臂犹如翅膀,慢动作般掉下鲫鱼背,沿着坡度陡峭的山体向下滚落,像是从另一个维度的飞起。同行的漂流者们先以为是拍电影,突然有人喊「开枪啦」,顿时所有人一哄而散向山下奔逃。记录仪晃动起来,画面混乱,地面看得到人们扔弃的彩旗和漂流器具,远处看得到山下那如缩微景观的废矿场和大巴车……。
陈盼独自返回找石戈时,记录仪只能看出大概地形,找不到确切位置。是一架直升机飞临让她确定了方位。直升机降落到山梁另一边,陈盼向那方向奋力攀爬,果然看到鲫鱼背。从下面看,可以想象从狙击枪瞄准镜中看被天幕衬托走在上面的人有多清晰。她爬上鲫鱼背的山梁,藉助灌木隐蔽看山梁另一侧。狙击手已找到滚落的石戈,他被扔在草地上。直升机正是沈迪派来的小队,两组人会合。
既已解决了石戈,任务就算完成。终于听到了汇报的沈迪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虽然对狙击手的讲述感到困惑,却也懒得继续深究。沈迪可以想出自圆其说的逻辑——那几十号漂流者是王锋安排的,分成两组,一组是为抓走先出现的那个漂流向导去审问,另一组走鲫鱼背就是为了让狙击手解决石戈,算是对沈迪的交待。王锋不是一向爱玩这种出其不意的把戏吗?……到底是不是这样,沈迪不想多费头脑了,因为不重要,反正石戈已死。如果王锋不是这样交出石戈,沈迪一定会让手下人拦截漂流俱乐部的大巴,哪怕制造坠落山崖全车死亡的事故也不会放走石戈。现在王锋愿意怎么审问漂流向导,或是愿意搞什么其他事,跟自己没有关系,万一有什么节外生枝的麻烦,到时再说也不迟。于是沈迪只要求现场照相录像,掩埋尸体,将所有能看出痕迹的物品——帐篷、睡袋、炊具等统统扔进河冲入地下洞穴,打道回府就算了结。
当直升机轰鸣着消失,陈盼用最快速度跑向埋了石戈的树林,一路摔得满身是泥。那里被踩实的新鲜土壤还松软,没有工具,她只能用树枝、石片和手挖,手上的血和泥混在一起。
被挖出的石戈面容安详,额头正中的弹孔似乎深不见底——也许只是她不敢往里看——却不流血。弹头还在脑中,人已无呼吸和脉搏,没有了任何生命迹象。
陈盼仔细清掉石戈脸上和身上的泥土,让他尽可能干净。曾是离她那么近的身体,他们睡在一起,呼吸都可听到,却从未有过接触。陈盼从未对石戈产生过肌肤相亲的想象,但与他在精神上的相融却使她觉得一生都未与一个人这样近过。即使是做了十多年情人的欧阳中华,也得在某些方面小心翼翼,石戈却如同与自己不是两人,是一体。
陈盼放弃了报警想法,王锋那时还有权,却只能迂回地让她来救石戈,狙击手却敢在光天化日下杀人,可想背后的势力有多大,报警岂不是自投罗网!然而不报警她又能做什么?难道再把石戈埋回凶手挖的坑?当然不能!那等同成了凶手的同谋!即使别的都做不了,至少不能让他留在这。陈盼想到把石戈埋在遮蔽过他们帐篷的树下,那里曾被视为他们的家,石戈会愿意在那里长眠,他在地下有知也会赞许。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