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十六)王力雄著


2020.11.13
1 王力雄的新书、长篇小说《转世》。(视频截图)

凯伦打开保险柜,让艾沙把所有D-2取出,放入操作仪,做好定代归零的准备。她自己继续搜索与D-2相关的文件,除了搜索文件标签,还检查曾经的相关使用,与D-2项目有过任何联系都要甄别出来,让销毁程序消除所有联系痕迹,处理为不可恢复的状态。

艾沙把D-2从保险柜一一取出,十九个特质钢瓶,如大号易拉罐啤酒,却要沉重数倍,给人的感觉极为坚固。那主要为心理上的安全感。艾沙一向佩服凯伦的专业水准,也信赖她的人格。她负责、公正、有原则,不过内心反感她的强势。西方女人的风格让他难以适应,他喜欢温柔依附的女性。他不喜欢凯伦的另一点是她对中国的喜爱。艾沙从中学就在中国汉地上学,汉语在维吾尔人中算最好之列,口音仍听得出不是汉人。而凯伦的汉语如果只听不看,会以为是地道的北京人在说话。凯伦的父母当年是伯克利大学的激进学生,信奉毛主义,文革中跑到中国寻求理想,到北京郊区插队落户当知青。凯伦就是那时出生的,从小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直到上中学才和父母回到美国。凯伦在心里一直把中国视为故乡,感情上比对美国更亲。艾沙却是听见中国就有一种生理上的不舒服。

艾沙把钢瓶放进操作柜,逐一打开,取出里面的D-2管。D-2管是艾沙设计的,外形一样,区别是每个管里的D-2定代不同,在钢瓶外壳有明显标注。D-2管本身带的芯片有可用仪器显示的更详细信息。D-2管的关键技术在门机构,可以连接各种支持设备,既能让计算机连通操作,也能十分精确地将所需的D-2从管内提取,不会发生逃逸。艾沙把十九个D-2管一一装进了D-2定代设备,并与实验室的大型计算机中的D-2系统连在一起。

凯伦还在实验室另一端专注地检查文件,数年积累的文件量相当大。艾沙事先完全没想过,却惊讶自己为何如鬼使神差,竟会从排成一列的D-2管中拿出了两个放进了裤兜,好像那手并非由自己控制,好像D-2管是餐厅桌上任人取用的方糖。他同时打开了手边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模一样的两个D-2管,从清洗器中注入水,再将注了水的D-2管补进D-2管队列的空位。这些动作他操作过上百次,下意识即可完成,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凯伦一直没往这边看。

艾沙将十九个D-2管并联,做了同时归零的设定。若是每个D-2管进行单独的归零操作,管上芯片携带的信息会被操作仪显示,装水的空管便会暴露。但是凯伦对并联方式没提出异议,既是归零,不需要一一读取信息,形式感上也符合她的决心。

艾沙和凯伦戴上专用的防护面罩,准备好D-0喷剂,以防万一D-2逸出。这是操作流程的安全规定。凯伦操作定代仪,同时将全部D-2的裂变代次归零。然后由艾沙藉助操作臂将每个D-2管在密闭箱中依次打开,和凯伦一块查看。摄像画面显示管内都是一汪液体,符合归零后D-2的形态。逐步提高密封箱湿度,继而喷水,都不见有增殖迹象,可以确定已成死的纳米物质,不再有威胁。

没有D-2,D-0也就没用了。D-0与D-2有很多相似处,也得销毁。D-0没有危险,装在普通容器中,看上去像清水,直接倒进下水道即可。在销毁D-0前凯伦又看了一遍存放D-2的保险柜。柜门开着,一目了然,空空如也,她还是伸手进去扫了一遍,好像担心有隐身的D-2管。这动作只是下意识,并非怀疑艾沙,却让艾沙心惊肉跳。

凯伦和艾沙把所有D-0倒进水池,放水冲洗干净。下一步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销毁——所有原理论述,设计文件,实验数据,还有制造D-2和操作设备的电脑程序,如果这些保留,设备也在,D-2还能搞出,可以重新定代或归零。这个销毁一旦完成,所有的设备便如废铁。

凯伦把手放上销毁的确定键之前,又一次伸手去摸空空的保险柜,自嘲道:「我好像有点魔怔吧?……这一下敲下去,要是还有没销毁的D-2,可就谁都没办法了!」艾沙的头脑混乱,几次想到是不是该拿出裤兜里的D-2管。那管就像着了火,烧得他想跳起来。凯伦轻轻敲下第一次确定键。连续三次要求确认,第二次敲得重了些,然后把手抬在半空,深深呼吸,就在艾沙刚要喊出「别敲」的一瞬,凯伦敲下了最后的确认。

凯伦所做的文件销毁不是对存储器进行格式化,是把所有关联在一起的文档、数据和程序混在一起进行「搅拌」,反复粉碎、重组、转移和相互覆盖后,最终让每个文档、数据和程序仍留在原位,大小不变,内容却全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0」和「1」,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重新恢复。销毁的进度光条一开始移动便不再可逆,哪怕立刻终止,放射性指向的同时「搅拌」也会让文件之间相互支撑的体系失去自洽,乃至坍塌,其他未被「搅拌」的部分也不再有效。设备硬件也等于没了灵魂,变成死的。在实验室之外没有其他备份,所以这一销毁,就等于跟D-2有关的一切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凯伦盯着进度光条移动。那是漫长岁月争分夺秒的积累,销毁却是如此地横扫一空。这销毁不是抹掉记忆,而是杀死生命,年复一年的昼思夜想、绞尽脑汁、放弃享乐,已经让生命随着创造死了一次,现在又随着毁灭再死一次。别说其他人,即使是凯伦自己没有几年的时间也不可能再造出D-2。按规定实验室里产生的一切成果都属于研究所,她耗时数年的研究不经申报与审核就销毁,一被发现就是严重的破坏合约,因此凯伦不是简单地放弃一个项目,而是从此失去在科技界的前途,不光是让她的前半生付之东流,也会让她的后半生与D-2一道归零。

注视光条移动,泪水流过凯伦的脸颊。她不掩饰也不擦拭,似乎在体味一种残酷的美感。她对艾沙说话的声调相当冷静,更多的是在对她自己说:「纳米界提出控制灾难发生的各种准则,前提得是所有人都自觉遵守。但无论是学术功名还是商业利益都鼓励人只想眼前,还有科学冲动让人欲罢不能,我又何尝不是中了魔咒……不能自己制造出了发生灾难的可能,却把避免灾难的责任推给所有人……」。

艾沙胆战心惊,但那时还未深入体会裤兜里那两支仅存的、失去了所有解决方法和控制手段的D-2到底有多沉重,将会给他的生命带来多大的改变。他的意识还停留在相对简单的层面:这算不算偷盗?是否违反伊斯兰戒律?这样做到底为什么?是对美国政府的报复?还是对自己生命的补偿?或是要为凯伦保住一点成果?不清楚。只是这样做了。

20.百灵

家里的电脑显示伊力哈木呼叫了几次。每天下班,艾沙回家总要和在西安上大学的小弟聊几句,今天回来晚了。西安那边是白天。他回呼过去。伊力哈木打开手机视频后匆匆走出图书馆。虽然他们聊的都是家常话,仍是本能地避开他人。今天弟弟显得格外紧张。

「他们要给我们的手机装监控,在内地的维吾尔人都得装!以后在手机上做任何事都在他们眼皮下!」伊力哈木恨恨地说。「简直没法活了!只要是维吾尔人就是恐怖分子!……」

每次艾沙和伊力哈木说话,都像自己也在西安校园里那样紧张,不自觉地想看身后有没有人听。他急促地示意伊力哈木不要说下去。伊力哈木却一句接着一句骂,艾沙不得不严厉地喝止,又一次告诫小弟不要管政治,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考上美国大学的研究生是唯一出路,只有将来把在阿克苏农村的妈妈和大弟全家接到美国,才能得到安全。

同样的话他几乎每天对伊力哈木说。但是这次心里没有了以往的肯定。他人在美国,从不参与政治,努力再努力地工作,却不被美国政府信任。他不能告诉伊力哈木自己遭解聘,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必须让他们相信未来有奔头,哪怕是幻觉。

艾沙一直对维吾尔人的处境痛心和愤怒。他不赞成恐怖活动,是因为觉得没有用,白牺牲,还会带来更多的镇压和痛苦。既然没有能力反抗,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他是长子,父亲去世,一切靠他,他必须负起保护家庭的责任。但是对敢于反抗的同胞他内心崇敬,也同情恐怖主义的理由:侵略者让我们世代生活在恐怖中,我们只是还他们一时的恐怖!凭什么打起国家名义就可以肆意恐怖,受压迫者的反抗就是犯罪?

他心绪很乱。解聘使接全家来美国的前景一下失去了基础。自己的安全审查通不过,伊力哈木考上了美国研究生也会受牵连,能否拿到签证都有问题,更不要说全家合法移民。这个打击太大了。伊力哈木听到有人招呼维吾尔学生集中学习,匆忙中断了通话。等到手机装上监控后,是否还敢跟在美国的哥哥通话都成问题了。

除了卧室有张床,艾沙的房子实在不像住处,就像一个工作室。艾沙围着工作台转圈,什么都干不下去。没了回头路的D-2在他心里不断放大,让他喘不过气。几次拿出手机调出一个名字,却没按下拨号键,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实在太想有个人说一说,不需要帮他解决什么,听就行。D-2如大锤一样敲打,冲击越来越大,要用全身力气才能呼吸。

突然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正是刚才调出的名字。难道是他无意拨过去了?下意识地按断。不对啊,手机虽在静音,拨出去的电话却不应该震动。他正要从通话记录看究竟,手机又震动起来。的确是百灵[1]打来的电话!

「在家?」

「在。」

「还没吃晚饭吧?我做了台湾清真羊肉,给你送点。」

艾沙没吃饭,但是一点不饿。「我想吃。」艾沙回答。

「等着。」对方挂掉了电话。

如一阵清风,让艾沙清爽了很多,至少不再憋气。他认识这个女人不到两个月,不是情人关系,二人规规矩矩,保持距离,但也不是一般关系。放在两个月前,他自己都不相信会有一个女人进出他家。自从他租住了这个地下室,从无客人进过门。

他们相识在艾沙常去的清真寺。艾沙是虔诚穆斯林,为了避免碰见维吾尔人,他不去突厥人的清真寺,而是到当地一个多种族穆斯林的清真寺。一次祈祷结束后,伊玛目请教徒们参加清扫,平时分开祈祷的女性穆斯林也一起参加。清扫的指挥者就是百灵。她是亚洲人,有少许阿拉伯特征,眼睛凹陷,颧骨突起,乌黑头发,皮肤白里透红,保持穆斯林妇女的传统特质,穿着朴素,头巾下不露一丝头发,却有现代知识和能力。伊玛目介绍她来自台湾,是人类居住环境领域的专家,新近才转到本寺参加祈祷礼拜。百灵以她的专业眼光发现,清真寺地毯上滋生着大量螨虫,已经到了有害健康的程度。信徒在清真寺都是赤脚,手和额头在跪拜时触碰地毯,容易感染,因此百灵建议伊玛目组织灭螨扫除,由她提供技术指导。

在清真寺治螨扫除过程中,百灵向大家介绍螨虫知识和危害。她描述的螨虫滋生条件让艾沙听上去就像是说自己的家,描述螨虫感染的症状也符合艾沙自身的感受。他是有洁癖的人,一旦知道有这样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便浑身难受。清扫结束后他向百灵请教,百灵当即用棉签擦拭他的脸,在携带的显微镜下给艾沙看。那是艾沙第一次看到螨虫形象,厌恶得全身起鸡皮疙瘩。百灵随即告诉他不必担心,现代方法可以很好地解决。不过不能单纯消除脸上的螨虫,根源是在居住环境,消灭居所的螨虫才是根治。她愿意帮他。

百灵去了艾沙的居所。果然那个无窗的地下室通风不畅,潮湿发霉,东西堆放太多,还有长年积累尘垢,都适合滋生螨虫。百灵指导艾沙如何改善,给艾沙留了灭螨药。随后一段时间,百灵教给艾沙消除皮肤的螨虫感染,从指导治螨进展到帮助艾沙安排生活,打理房间,有时还做饭一块吃。自从艾沙离开中国,几乎没有这种私人交往,更不要说和一个漂亮的女性。他在心理上对百灵的亲近越来越强。他一生从未和家庭以外的女人走得这样近,但他们始终没有越界。

艾沙提前打开车库摄像头的视频画面。他租的房子带两个车位,一个常年空着,自从百灵来访就成了给她专用。艾沙在车位前装了无线摄像头,只为每次看她到达时能提前做准备。百灵的车开进车库,轻车熟路地停进车位。他喜欢看百灵打开车门后先伸出的左脚。她总是穿考究的鞋,在长裙下优雅着地,让他觉得像偷窥而不好意思。百灵手提饭盒走向电梯间。戴头巾的穆斯林美女背影令人赏心悦目。当他操纵摄像头跟踪百灵时,突然发现几个身影横在通往电梯间的路上,神经立刻紧绷起来。地下车库平时很少有人,更少会有几个人一起。把镜头推过去,那是四个十六七岁的白人男孩,看得出是常在街头混的。这栋公寓住户多是穆斯林,常遭周围街区的不良少年寻衅滋事。有时会钻进公寓,在车库或楼道喷画侮辱穆斯林的涂鸦。艾沙从工具柜底部摸出手枪,冲出家门。

当他冲进车库时,几个混混已经扯掉了百灵的头巾,调笑女人为什么要包那么严,脱光衣服才好看。百灵的斥责声在混混们的调笑起哄中十分软弱。

「住手!」艾沙大喝,车库里嗡嗡回音。

艾沙的枪吓住了少年。百灵趁机躲到艾沙身后。「滚出去!」艾沙摆动枪口。少年们挪动脚步退进步行楼梯的防火门。门被关上前,一人大声骂了句脏话,一群脚步轰隆地沿着楼梯跑掉。

艾沙看百灵花容失色,头巾掉在肩上,衣服凌乱,领口被扯开,露出胸口。当今女人着装常要特地敞开领口,让人想象通往哪里,对传统的穆斯林女性却是羞愧之极的暴露。百灵迅速整理衣服。手里还拿着带给艾沙的饭盒。艾沙接过饭盒,背过脸去。百灵给他做饭送来,却遇到这种侮辱,让他痛心自责。他把手枪递给百灵。「以后带着保护自己。」

百灵不自觉地缩后一下,「我?……不不……」。

艾沙也意识到了不当。枪怎能放进她精巧的小包?她又怎么敢用?说不定成了给歹徒带的。艾沙脑里闪过了D-2枪。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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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祸》中百灵作为台湾军事情报局特工先在大陆潜伏,成为黄士可的情人,推动福建反叛。在台北台北被中国核弹摧毁后,她参加台军突击队占领中国核基地,准备以摧毁北京进行报复,被爱着她的李克明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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