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迪最后的方式是步步为营,让手下人从各个方向进入地下通风道,每隔一定距离即建立由隔离门、摄像头、强光灯、警报器和捕捉网组成的「节点」,压得丁大海步步后退。丁大海已经能听到搜捕者咒骂着从旁边通风道爬行而过,枪托刺耳地划在不锈钢壁上,甚至感受到他们爬行的震动。没有了图纸使搜捕者在纵横交错的黑暗中拐来拐去,搞不清方向。一路施放当标记的电线若被丁大海剪断收走,便会很久找不到归路。然而丁大海的生活用品存放点也在这当中全被发现和捣毁,或是被隔离在能到达的区域以外。伤口感染的高烧使得丁大海没了饥饿感,只是长久不补充能量必定越来越弱。他已开始出现幻觉,总是看到他在胶东的家乡和蓝色大海,闻到海风味道。王锋给他的拜托手势不停地在他脑海中闪出,王锋最后的叮嘱在耳边一遍遍重复:「必须顶住,一切指望你了!」然而他就要顶不住了,他随时怕自己一睡不醒。那时他会把额头贴在制冷管上,用刺骨的冰冷让自己醒来,再继续去装芯片。
当丁大海在胸前小包中再摸不到芯片时,如同正在激战的士兵发觉子弹打光。算上刚装的,机房系统只剩最后三个安装好的芯片。按「火球」的速度,全部清除至多十个小时,那时锁定就将打开,万亿财富瞬间出境,重新回到Z集团名下。丁大海缓缓转动贴在制冷管上的前额,从一侧到另一侧来回挤压,驱赶走挥之不去的童年梦境,集中起最后的思考能力……他必须在此之前做些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靠着八一本指引,丁大海找到了还能到达的最后一个物资点。那个点在机房角落,不是食物和饮水,是个装着定向炸弹的合金箱,还有一套防范接触危险气体的机房检修防护服。是他为一旦正常撤退路径皆被堵死准备的,可以用于炸开隔墙出口,从下水道撤退。那个物资点上方地板被事先做了暗口,推开暗口盖子并爬上去,几乎消耗了丁大海的全身力气。
上面是机柜间的狭小空档,两侧上下全是密集闪烁的细小指示灯。太长时间没有站立,丁大海几乎不会行走。伤口又在流血,疼痛钻心。仅仅穿上工作服和面罩都让他气喘吁吁。在他挪动寸步移出机柜的空档,庆幸原本放在那的四轮电瓶车仍在,否则真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后面的步骤。
电瓶车是机房人员运送物品的。丁大海将炸弹爆炸方向设置为前方三十度扇面,爆炸时间设置为按下钮后一秒,合金箱放在电瓶车前端置物台上,他驾驶电瓶车出了机房。走廊和电梯里都没人注意他。面罩遮盖了长久未刮的胡须和完全失去血色的面容。用八一本的眼镜屏幕指引「火球」所在的位置。「火球」自打进机房就没换过房间,八一本牢牢记住了他的坐标。电瓶车驶过了办公区内排列的上百个工作台隔断。最里端是高管办公区。其中一间玻璃墙内的百叶帘全关死,门口站着持枪警卫,正是「火球」所在的房间。那里的定向爆炸不会损坏机房内设备,能确定这一点对丁大海就够了。他已无力顾及其他,也没心思考虑迂回的方式,只是接近那个门时突然将电瓶车开到最大的速度,警卫压根想不到有人这样做,电瓶车已擦身而过,猛地撞开了「火球」房间的门。
撞门的巨响让「火球」和在他身后焦虑注视进展的沈迪惊愕转头。电瓶车在房间中央刹住。沈迪已意识到不好,伸手到腋下摸枪,跟着追进来的警卫则从后面扑向丁大海。那一刻丁大海与「火球」的目光相交,是两个对手第一次相见。「火球」若是能读唇语,会看出丁大海说出「对不起」三字,十分真诚。他的确不想这样做,只是耗到极限的生命再没力气继续坚持下去。「火球」身体被巨大的定向爆炸冲击到墙上变成碎块,未来得及开枪的沈迪被炸掉了上半身,而合金箱被炸弹爆炸后坐力迸起后砸在了丁大海的胸口,他仅存的血从破碎的心脏喷洒一空。
74.首长更黑
家族联盟的视野中本来不会有邋遢乖张的「火球」什么位置,没想到有一天他们全体的命运会因为「火球」之死发生改变。家族联盟可以使用举国的科技人才,调集高精尖设备,手握不竭财力,然而顶尖黑客却是再大权力也无法复制出来的。「火球」只用他自己那台外壳满是划痕的笔记本电脑,除了偶尔藉助大型机的算力,核心内容从不外流,也不向任何人说明他的思路和算法。现在他的电脑被炸得不可恢复,就算有备份,谁能找到顶尖黑客藏备份之处?找到了又有谁能破解顶尖黑客的加密?「火球」这一死,还有二十小时就能让家族万亿美元解套的前景便消失了。权力体制下的技术人皆循规蹈矩,让他们去找藏在机房数百万元件中的AI芯片,唯一的方法是人海战术——逐一对每台设备的每个元件进行测试。不能影响金融系统的运行,决定了不能靠分段停机来缩小查找范围。且AI芯片并非一定在设备中,有些会贴在不起眼或有伪装的位置,用貌似螺钉尖的触点与机房线路内芯连接。如果不能像「火球」那样在不停机的情况下定出范围,就得查所有线路。而大部分线路被集束成线缆布设在地板下或管道中,通向央行各部门,布线图却被丁大海销毁了,要想查找藏在其中的AI芯片,岂不是让人发疯!
审问王锋没有结果,总是变成他居高临下地指斥审问人员。董事会对审问班子提出的用刑要求一直踌躇。按他们的官场经验,王锋那种位置的人不可能也不需要知道AI芯片的具体细节,靠用刑让他吐口也无助具体解决眼前的问题。董事们有生意人的理性,清楚不能指望侥幸,要做持久拖延的准备,财产还在船上,弃船就得拖后,还得继续掌住舵轮,维持航向,保证船不沉没。家族大佬们虽已内定将以军法判处王锋死刑,董事们却得做好应对意外的准备。尤其是在艾沙每天向北京挺进之时,更不能轻易对王锋下手。
艾沙从西安一路骑车,经渭南、华阴、潼关、灵宝、三门峡、渑池、洛阳、登封、新密,马上要进郑州。初秋的天气已不炎热,艾沙如郊游般悠闲,太阳天戴墨镜,下雨天穿雨衣,休息时在荫凉地打开电脑上网,要么与跟随的记者聊聊天。媒体报导使他的行进过程展现于世界,又通过多种渠道传回中国,政府已无法隐瞒,所到处的民众恐慌不断上升。了解情况的人清楚不管什么方式都无法避免D-2危害,只疏散几公里躲不过D-2的掩埋,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也在D-2飘逸范围。李克明曾与艾沙谈判晚上住在城外减少扰民,艾沙回答他就是要给北京施加压力,因此就要扰民。这种行进如横推的洪水,把越来越大的冲击波传递给下面城市和乡村,方向直指北京。
北京下令沿途地方政府阻挡艾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京。然而中央做不到的各地又有什么招,唯一求的只能是送瘟神,让艾沙尽快平安通过,尽早离开自己地盘。各地政府一个不说出口的担心是怕北京在自己地盘上消灭艾沙,造成本地的灾难,所以表面上是防范恐怖分子攻击艾沙,暗中更多防范北京。面临最大危险的地方政府干脆直接向北京提出与艾沙妥协解决问题。
郑州仅城区就有五百万人,不可能搞疏散,为了安抚民众,郑州市当局发了通告,促使市民签署请愿书,要求中央考虑艾沙的要求。这也许只是郑州当局搪塞示威群众的作秀,却显示了和北京距离,给河南省政府增加了压力。郑州是河南的省会,省级高官和家属都在郑州,直接受到艾沙威胁,因此河南省政府也跟着向北京建议——即使艾沙通牒的其他条款暂不回应,至少先释放王锋。鉴于王锋前面处理艾沙危机的成效,让他继续与艾沙谈判,也许能找到解决方式。从河南去北京可能途经的几省市民众也普遍恐慌,民意呼声高涨,靠近郑州的河北南部地市政府公开支持河南的提议,山东省和山西省的政府也在本省民众压力下公开附和。
北京城内闹翻了,人人自危,纷纷要求释放王锋,无论如何不能让艾沙进京。民众示威的规模超过了一九八九年。中南海被围得水泄不通,动辄数万人齐喊「傻逼——下台」,震天动地。各种委员会、联合会乃至政党组织应运而生,居住小区、工作单位、学校和民间的层议制组织趁机发展,主要不是出于政治目的,而是北京的政治动荡导致了不少公共服务瘫痪,让人们更需要民间自治与合作。几个政治局常委在会议室里看了从北京各处发回的无人机视频,终于做出决定,释放十位维吾尔人,让王锋去郑州阻止艾沙,戴罪立功。
艾沙向北京进发后已经无须藏身,便把手机还给了李克明。李克明随艾沙到郑州后收到了孙国祥的指示——王锋将乘军用飞机到郑州,要李克明去接,安排王锋从机场直接去与艾沙会面。指示非常具体,细到王锋与艾沙见面的具体地点,两人见面后李克明必须用自己的手机报告……李克明疑惑送王锋的军机为何不在郑州北军用机场降落,而是不惜打乱一连串客运航班起降,要在郑州南的新郑国际机场降落?听到孙国祥的见面安排后心里更犯嘀咕。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