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二十一)王力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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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搅局分肥

沈迪第一次在这种场合成为主角,董事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期待他能拿出主意。虽然高层对军队围困金门的动作总体控制得当,避免了激化矛盾,看似能掌控局面,Z计划却遭到了重创。想在土地私有化后把「原始股」变成暴涨的「市场股」,若没有外国资金来接盘,土地便只能砸在自己手里。围困金门让国际社会对中国产生了疑虑,中国概念股在国际股市大跌,流入中国的外资大减,境内的外资也在准备撤出。国内民族主义势力除了把矛头对准台湾,还把美欧日视为台独的后台,示威抗议往往演变成打砸美欧日的企业。美欧日政府都建议本国公民暂时不要前往中国。

原打算待土地私有化法一通过便大举买地的家族联盟,此时停下动作,观望后续发展。看得出军队围困金门就是要搅这个局。顾虑民众的民族主义,党政高层不敢轻易否定围困金门,加上军队是政权的支柱不能得罪,使得围困金门持续了一个月,高层除了暗中补救,一直未做台面上的动作,好像真相信军队说的只是一次演习,不用在意。

现在家族的当家人都没有过军队资历,多年只是把军队当成工具,突然发现「党指挥枪」不灵了,枪开始表达自己的意志,让党政高层不知所措。会所董事会也找不到门道。沈迪一直沉默地旁观,他不会主动说话,那不合规矩,也缺少分量,直到董事们开始乱投医,有人突然想到每次开会坐在门口听差的沈迪曾是多年军人,熟悉军队,不妨听听他怎么看。

沈迪的军职虽不算高,却一直在军队核心,对军队的了解入木三分。既然说围困金门是演习,就是留有余地——演习总是要结束的。对围困给金门造成的影响进行补偿,说明不想把事搞大。与其说是军队要擅自武统台湾,更像是一个提醒。提醒什么?那就看看什么最受影响好了?不正是Z计划吗?绕了这么大一个圈,提醒的就是不要别人发财,以为军队不存在。主席可以用反腐名义把将军全换一遍,却换不了人性,现在提拔将军们的主席不在了,能管住他们的人也就没有了。知道这一点,解决就很简单——只需让将军们也能有一份。
这样给董事们说时,沈迪脑里浮现出王锋。是他在指挥封锁金门,他是主角,难道他也是为了分一份吗?沈迪的父亲是王锋父亲的部下,王锋当年是被包括沈迪在内的军队大院子弟崇拜的大哥。后来沈迪进军队到了王锋的手下,那时的王锋不要说捞钱,谁提钱都会被他鄙视。他现在还是那么清高吗?离开军队十多年,沈迪看到了所有人都在变,官场人都明白了权力只是一时,财富才保终生。王锋是否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呢?对自己给董事会的分析,沈迪唯一没有把握的就是王锋,但是他没有说,毕竟王锋不是最高军头,军队的根本态度不由他决定。

董事们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通。以前他们想让游戏显得是市场自发行为,不要看出权力介入和人为的利益分配,只需在一锅粥里默契地各自捞好处就行。那种方式,与市场无关的军队是无从入局的。家族联盟希望将军们能满足优厚待遇,不再多求,看来是幻想,必须让他们也能入席,不过那就得动用政治手段才能操作了。具体如何让将军们入席,肉从哪出,给多少才能保证军队服从……都不是会所董事们可以决定的,只能回去交给各自的当家人考虑。

能够解决围困金门,另一个问题便马上就要面对——为了扭转主席的路线,已经从南海撤出军事力量,对日本修好,接受美国结束贸易战的全部条件,甚至允诺香港逐步过渡到真普选,台湾是目前仅剩的民族主义泄洪口,近来集中到金门的焦点,一旦解除金门封锁,民意的洪水往哪里引呢?民意在其他方面是分散的,无需多虑,民族主义却是已放出瓶的魔鬼,举国一致,不给它一个新出口就会伤到自己。什么是新出口呢?实行Z计划必须避免再发生国际争端,便决定了新出口只能放在国内,又不能影响国际社会对中国主体繁荣的预期。这个逻辑一理清,仅剩的选择已经非常少,自然而然地让每个人都看到——只能放在远离腹地的中国西部。

董事们不约而同想到了新疆。对汉人而言,如果台湾人还是同文同种,新疆的突厥人完全是另一人种,早已被历年的反恐运动培养成了现成的靶子。西方虽然抨击主席时期的新疆政策,只是为了否定主席,本质上却一样恐惧和排斥伊斯兰。何况将民族主义矛头转向新疆突厥人不会是公开的官方政策,国际社会也无从指责。随着这个思路越来越清晰,问题便缩小到了如何才能把正对准台湾的民族主义矛头迅速转向新疆,而且貌似是民间自发?

沈迪先不说话,直到董事们的目光看向他,这是他在这一次会议上的第二次被注视。会议主持者这回不是手指点他,而是向摊开手掌表示「请」。

「我可以完成,不过得给我一点时间。」沈迪恭敬地说。

「多长?」

「一星期。」沈迪态度谦虚。

这让董事们大大地惊讶。不过看上去沈迪不像吹牛,他在这里时间不短了,清楚这里不是开玩笑的地方。董事会原本期待一个月能解决这么大的事都谢天谢地,用一个星期就解决简直喜出望外。然而这家伙如何做得到?董事们还真没人想得出。

25.喀什暴乱

把十多亿中国人打台湾的喧嚣引向新疆,已经是不得了的难题,还要在一星期内做到,照理说许了这个大诺的沈迪应该压力山大。但是他胸有成竹。董事会当场批准了他报的两千九百七十万元经费,而他心里的账是不死人的话十万元就搞定,整个行动的成本只有九人往返经济舱机票,两天酒店,加上几顿好吃好喝。万一派去的施工员有死的,三百万元一条命,即使全死了也不超支。趁机捞一笔不是他的主要目的,而是不能让董事会认为可以便宜地搞定。

沈迪这次选施工员时先看年龄栏,除了带队的路小虎,其他八人都是可以扮成街头青年的年轻施工员。这些施工员在部队时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却常要扮成地方特警参与镇压民众抗议或群体闹事,在近身格斗和擒拿方面算得上身经百战,这次沈迪只需要这种技能。

因为以前用匕首不多,要进行特殊训练。还要训练小组的三人间和三个小组间的配合。施工员的基础素质都很好,训练三天后,教练已认为三人小组可对付上百无训练的对手。三组配合则可在数千乌合之众中也如无人之境。这次行动的困难是不能和总部有任何联系,得不到总部支援,也没有当地政府配合或动用权力应对意外,任何情况都需自行处理。沈迪有些意外的是行动人员基本没有心理障碍,对使用匕首的任务跃跃欲试,看来可以省略用维吾尔人对汉人施暴的材料培育仇恨心理。他们不需要仇恨,是当成过瘾,完全无需心理建设。不过沈迪还是让路小虎在行动前给他们服用兴奋剂。

行动地点在新疆西端的喀什市,最年轻的一组队员先在汉人饭馆买了三个酱猪肘,拒绝老板的切片服务,一人拿一个整猪肘进了维人区。新疆的特点是汉人区和维人区之间没有明确界限,却泾渭分明。汉人区像中国内地的任何城市,维人区则如另外一个世界,语言、文字、人的形象、味道、建筑,所有感觉都不同。两个世界往往只隔一条街。

露天市场熙熙攘攘多是维人。三个年轻人手抓酱猪肘,放在嘴边做出大啃的模样,其实不真咬,保留着猪肘的形状给人看。在一个卖羊肉汤的维人摊位前,他们大模大样把猪肘放到切羊肉的案板上。摊主是个又高又胖的维族汉子,开始是目瞪口呆地楞住。一生没见过这样的,到底是搞事还是不懂事?看到其中一个又拿案板上的布擦手,才愤然一巴掌打开,高喊「滚开」,把被猪油沾过的的案板连同猪肘和餐具掀翻到地上。

「凭什么打人?」擦手那位叫起来,伸出猪油手往摊主脸上抹。这太明显是要惹事呢。激怒的摊主伸手操起切肉刀,看样是他儿子的年轻维人也抄起了拨火铁钎。然而摊主举刀的手臂猛然僵住,浮现惊愕的表情,低头看到自己的肠子从腹部流出。儿子则用维语大喊「杀人啦!汉人杀人啦!」扑上去抱住爹。

三人不动,任儿子狂喊,好似与自己无关。直到周围维人纷纷抄起家伙冲上来,三人一动便如鬼魅闪电,众人没反应过来已有十来人中刀,不死也是重伤。这时三人互相掩护,却不是逃跑,而是在市场里纵横乱窜。后面人群追赶,沿途纷纷拦截,喊声四起。然而凡是与他们接近的,不管是试图拦阻的,还是他们伸手所及的,纷纷中刀。当三人以多个之字形从市场一头跑到另一头时,一路已有几十个维人中刀。

市场另一端停放着一片杂乱的机动车。三个施工员在空隙中绕来绕去,在没人看见时跳进一辆看似送货的面包车。车内是戴着回族人白帽的路小虎,开车不慌不忙,毫无仓皇之气,使追赶的维人想不到行凶者会在里面,只觉得行凶者不翼而飞。

这时有人发现三个汉人男青年在街道前方。虽然刚行凶的三人不可能在众人眼皮下遁形到一百米开外,但是被激愤烧红头脑的维人不会细想,都是汉人,也是三个,同样戴着墨镜,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反正汉人都不是好东西,便向那三人冲去。

那是为把事件扩到更大范围的另一组施工员。要有连锁反应就不能局限于维人区,得把维人引到汉人区。那三人没有正面应战,装作逃跑,却只要经过维人就会伸手一刀。有过训练加上匕首极其锋利,几乎刀刀致命,却不耽搁奔跑的速度。他们的目的就是吸引越来越多的维人追赶,奔跑方向是一千四百米外汉人区的商业步行街。那里总是挤满购物的汉人。支援组的另一辆接应车等在那里的停车场,会带着他们消失。全部过程预计十分钟。

这组选的都是跑步好手,百米测验皆低于十一秒五,马拉松少于三个半小时。虽然喀什到处是军警,却不会拦他们,因为他们的匕首在袖中,手接近人时才弹出,刺了人再缩回,一般人看不到。军警只以为他们是在被维人追杀。而在足够支援未到前,军警也不敢阻拦正在气头上的成百维人。三人控制着奔跑速度,让追的人跟得上又不会被追上。没想到一个维人警察看出了他们在用匕首一路杀伤维人,在他们快跑到步行街前,猛加油门让摩托车的轮胎磨出黑烟窜了出去。再能跑的人腿也比不过轮子,三人立刻分散开。维人警察盯住中间那个,在他就要冲进摩肩擦踵的人群时从背后撞了上去。那人飞出四五米后落地,砸倒了一对老夫妻。维人警察和摔倒的摩托车借着惯性滑出二十多米,扫倒了多个路人。

追赶的维人冲上来。摔伤的维人警察忍痛高喊:「留活口!」他太知道活口的重要,却没人听。他想鸣枪镇住暴怒的维人,可是只有汉人警察配子弹,维人警察的枪只是摆样子。顷刻间被摩托车撞倒的施工员便没了人形,被上下翻飞的棍子打成了一摊烂肉。

街上汉人吓得四处逃窜,女人尖叫刺耳,为族人流血而狂暴的维人开始宰杀其他汉人。据后来统计,两个行动组杀死二十七个维人,杀伤十九个,两组行动时间加起不到十八分钟。他们攻击的都是成年男子,没有老弱妇孺。而冲进汉人区的维人不分对象,是汉人就下死手,连被维人警察摩托车撞倒在地的行人也未能幸免。大批维人陆续涌进汉人区,平时积累的仇恨早就等待爆发时刻,很快就演变成屠杀、纵火、抢劫……仅在那条商业步行街上,汉人死者便过百。

施工员分乘不同的航班安全撤回,未引起任何注意。牺牲者身上没有说明身份的证件、手机、信用卡等,身体特征在围殴中被损毁,警方基因库也找不出匹配对象;行动地点和沿路摄像头在前一天夜晚提前被破坏,未留下影像;行动组用车是在喀什郊区偷的,查不出破案线索。沈迪给了牺牲者家属三百万,事情结束得无声无息。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