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 | 文学禁区:《转世》(七十四)王力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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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转型必须快,目前的层议制只需从省委员会再延伸一层,组成国家委员会后,便可宣称接管全国政权,按眼下的发展势头,顶多再有几个月就能实现。而要把十四亿人的中国从一党制转成代议制,得做多少事,立多少法,解决多少麻烦……无论怎么快赶也少不了几年时间。若是国际社会在这之前认可了层议制,钱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因此必须快,一定要赶在层议制之前!

这个没人知道该怎么完成却又必须完成的任务被交给了蒋强。他当年读博士和出国访学是为自己的仕途镀金,学问虽已荒废,镀金所学与在中共权场几十年的浸淫相结合,这会儿正好用得上。家族需要的无非是尽可能快地给现有政权镀上一层代议制的金,只需变表面,给西方社会看。喜欢下围棋的蒋强对政治运作的兴趣在于设局。设局如同高手下围棋,从开始就得算出后面的棋路,步步走向设好的结局。中央办公厅处于中共核心的核心,蒋强目睹和参与过各种设局,但是跟这次都无法相比。

正当国际社会为中共重新转向开明松了一口气时,已经回到北京并且组建了自由民主党的鲁时加率先发难。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赞美再度开明,而是质疑如此短的时间几次反复——难道中国人民是政权锅里的烙饼吗?随意翻个,任意摔打,昨天那样,今天这样,明天又是另一样,人民还能信什么?凭什么人民的命运被如此宰割戏弄?鲁时加的质疑点燃了舆论,支持与反对土地私有化的双方都被这种反复无常搞得气愤填膺,一块发作。在刚恢复的网络社交媒体上,对土地私有化的态度虽是尖锐对立,对当局反复不定的不满却一致。即使是赞成土地私有化的人也没有因为重获肯定而放心,会不会过几天又变了?

鲁时加发起了一个「不信」运动——号召参与者将自己社交媒体上的头像换上小臂交叉于胸前的个人照,立刻响应如云。被国际媒体报导后,连脸书、推特上的不少外国用户也换上这种头像表达支持。应鲁时加的要求,微信公司的技术人员查出换上「不信」头像的微信用户为一亿三千七百万五十五万四千人,每秒钟还在继续增加。这被鲁时加称作国民对政府的不信任投票,表示任何政府面对这么高的不信任都该下台。

世界时报总编发表署名文章,将「不信」运动归为「互联网式狂欢」,是网民的羊群效应,却不能说明民众对政府不信任。政府经过了人民代表的信任投票。即使不信任也得由人大按程序投票,选举新的政府。素有帮闲之名的世界时报总编冷嘲热讽,「所谓『不信』只是问题的一半,另一半是『信』。仅凭社交媒体的头像数量就让政府下台,却没有新的『信』取代旧的『不信』,难道要让国家陷入无政府?」这种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解决这个问题当然不能靠中共豢养的人大投票,网上出现要求公决的呼声。这时世界时报总编立刻又算了一笔账,中国十二亿够资格的选民进行公决,需要百亿资金和至少两年的筹备,他调侃地问,有没有时间等?谁来出这笔钱?

民营企业家团体「吾久」协会这时站出,提出用抽样表决代替全民公决。吾久协会由上百位身价十亿以上的企业家组成,实力雄厚。协会聘请统计学家论证,如果系统抽样与分层抽样结合,抽样范围覆盖全国,随机性足够的话,只需二百万人投票,结果与全民公决比,代表性误差率不会大于百分之零点五。而考虑全民公决的实际操作误差率比抽样表决大很多,因此抽样表决与全民公决的总体准确性可视为等同。二百万人的表决只需一个月即可完成筹备,吾久协会愿意提供资金。

虽然抽样表决在政治正确上不如一人一票,操作优势却得到广泛赞成,连一向与民营企业家对立的毛派也接受。不管怎样比起空谈是进步。人们相信只要排除操纵,抽样表决的结果同样会是不信任当局。然而不信任又该怎么办,那才是关键的问题!

当局一直沉默,人们以为会像以前那样用拖字诀不了了之,谁都没想到总书记秦邦突然公开表态,同意举行抽样表决。尤其让人惊讶的是,秦邦还主动提出后续方案——这次的信任表决只针对政府总理,凡是不信任总理的投票者可以在现有四位副总理中选择一位。如果政府总理的信任票未达到百分之五十,便由得票最多的副总理接任。

人们一方面感到振奋,毕竟是中共执政以来第一次允许民间表决;一方面批评是换汤不换药,四位副总理与总理都是中共挑选的,换上谁没区别。要显示真正开明就得将选择开放到体制外,哪怕是象征性的。

说是象征性,是因为人们知道体制外不可能有人得到比副总理更多的票。不在于人品或能力,而是不为人知。即使看似名气不小的公知、学者或是反对派领袖,在现实社会中也限于很小的圈子。而抽样表决的分布面几乎与全民公决相等,小圈子远远覆盖不到。副总理却是天天被电视、广播、网络媒体报导,渗透社会所有的层次和角落。虽然知道名字不等于认可,但是人在投票时至少得先知道名字吧。仅此一条就让体制外的人只能当陪衬。

然而陪衬也有意义,在于开了这个口就能期待未来。

中国戏码

在社会各界的共同呼吁下,秦邦再度表现了开明,同意只要在表决日五天之前能得到五十万个实名支持者,即可列入抽样表决的名单,与副总理一起供表决者选择。尽管这么短时间征集五十万签名是相当高的门槛,到截止日还是有四位体制外人士得到了资格。鲁时加和吕涛都在其中。吕涛已经把民主联盟与毛派整合为号称「中共(毛)」的组织,吸收坚持毛泽东思想的中共党员,也吸收崇拜毛泽东的普通群众,声势最大。四位体制外人士的其他三人都不期待这次参与能获得成果,只当作通向下一步的起点。唯有鲁时加除外。

鲁时加事先就知道自己会得到成果,而且是以前根本不敢想的成果,但是并不让他真感到高兴,因为那些看上去自发的过程其实都是出自蒋强幕后导演。鲁时加从新疆回北京第二天就被蒋强召见,蒋强表示如果鲁时加按照提供给他的脚本走,保证他能登上高位。鲁时加当时问了一句「多高」,本是想还以嘲笑,却在听到蒋强说出了「国务院总理」后,连多问一句的勇气都没了。这若非出自蒋强之口,一定会被鲁时加当作梦话。鲁时加原本是想表现一下知识分子的风骨,问完「多高」后起身便走,结果变成了老老实实坐在那听蒋强一一交代往下怎么做。有风骨又怎么样呢?起身走了之后,是去山里砍柴还是去乡下种田?……没有能展翅的天空,再爱惜羽毛又有什么用?袁世凯、孙中山、列宁……哪个成功的政治人物成事前没做过私下交易?因此鲁时加尽管不是真心高兴,还是决定先当蒋强的棋子,待到自己占住棋盘后再去当棋手!

鲁时加发出「不信」质疑,就已经是按蒋强的脚本表演。貌似他的「不信」立刻得到全民响应,若没有蒋强发动的几十万水军猛推疯转怎么可能?鲁时加的国内外社交媒体账号都被蒋强班子接管,每天按设计好的口径摹仿他发言。他得到五十万签名没费任何力气,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每天只是上课。专门包装政客的美国公司训练他在公众场合如何表演,从表情到手势,演讲方式,站坐姿势;给他重塑发型,进行美容、设计服装,比吕涛最初给他塑造形象高了不止几个档次,仅订做的鞋让他无人察觉地增高五公分,女性粉丝就增加了百分之六点三。据说这家公司包装的政客胜出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价钱虽贵,却无须鲁时加考虑。

进入表决名单后,鲁时加的竞选造势表面由他的自由民主党做,其实还是蒋强班子掌管。有人给他写演说词,有人制造幽默笑点,有人联络媒体安排活动。鲁时加除了背稿就是接待媒体或出席各种场合。所有口径都事先定好,什么时候说什么故事,做什么表情,甚至垂下眼睛或沉默多久都有设计。话题局限于民主法治、公正廉洁,保护私有财产等老生常谈,几乎全盘是西方主流理念。鲁时加原来定位的民族主义不见踪影,换成了和平、友好、世界大家庭等泛泛之论。按鲁时加的看法都是票房毒药,调查却显示他的民意指数一直稳步上升。唯一允许他自由发挥的是抨击层议制。那是他的强项,也是他一贯不遗余力所做。这一段他集中攻击层议制没有人民普选,没有三权分立这两点,西方民众别的不用多听,仅此就足以对层议制侧目而视。

信任表决针对总理,矛头对准的自然是总理陆浩然。就算在高层内部这是一盘棋的安排,陆浩然也不会让外界认为自己束手待毙。他在主流媒体上表白自己的政绩,呼吁人们在表决中给他信任票。体制外进入表决名单的人中,吕涛采用毛派所长的动员群众,集会游行、张贴标语等,在中小城市搞得有声有色。在国际观察者眼中,秦邦同意抽样表决已经具备了民主化浪潮的特征,但无论是鲁时加代表的自由派还是吕涛代表的毛派,要超越中共都有相当的距离,表决结果一大半可能是陆浩然通过信任表决,一小半可能是陆被另一个副总理取代,体制外人士出线的可能性为零。

表决投票的前两天,吾久协会推出一个「五九」微信抢红包大赛,作为该组织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成立的周年庆祝活动。出资一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分,活动规则很简单,在微信小程序推送的闪烁号盘上点击数字9,连续五次准确点到9即可得到一分钱红包。当被抢的红包总金额达到了一千九百万元时,累计抢到最多红包的人会得到九十万元大奖,第二名九万,第三名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九。微信用户中的九亿成年人全收到参加大赛的邀请。大城市没几人会为抢一分钱的红包耽误时间,县以下却形成了全民参与热潮。毕竟等在那的大奖别的不用付出,只需要手指戳戳手机,没中奖也不损失什么。初期阶段的红包好抢,随后难度提升,号盘移动闪烁的速度越来越快,必须把注意集中在9上,见9就戳,9在参与者的潜意识中便成了焦点。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