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红包达到高潮的第三天,抽样表决开始。表决方式是在国际专家参与下确定并公示全民——全国三十一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首府、三百三十二个地级行政区的中心城市、二千八百五十四个县城各配一辆投票车,共三千二百一十七辆面包车由吾久协会赞助。车上装有数字表决器。总理陆浩然、四位副总理加上四位体制外的参与人,每人用一个数字代表,表决者只需按下触摸屏上的相应数字键,即会计入全国统计。表决者的数量按地域分配——省会级城市二千人,地级市城区一千人,县城三百人;由行驶的面包车在途中随机征集。县城以下在分层抽样中加入系统抽样,从东西南北方向各选县城到县境约二分之一距离的四个乡镇,投票车在每个乡镇所在地征得五十个表决,再去乡镇的东西南北二分之一距离的四个村庄,每村征得十个表决。总共二百四十万个表决参与者,表决一天内结束,电视和网络上直播整个进程和统计数据。允许各方人士到现场观摩,国际组织也派了观察员,虽不能看到每辆车,随机抽查一发现有假,该地区的表决便全部作废。
鲁时加的数字是9。他的得票率在省会城市位列前茅,在地级市有下降,那里知道他名字的人比大城市少。出乎意料的是在县城他的得票率反而回升,表决进入到乡镇以及村一级就更令人瞠目结舌,他的得票率节节攀升,不但超过了总理陆浩然,而且超出了位列第二的副总理百分之六点五,成了最终赢家。
此时整个中国反倒陷入了沉默,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没人能想象后面来的将是什么。但是无论怎样难以置信,也不会有人认为这结果有作假。若有作假,只可能用于确保中共的人得票,一个体制外的反对派怎么可能去作假?
这便是蒋强最得意的一步,甚至让他有了当上帝的感觉。在他设计的局里,既然现政权来不及抢在层议制前转型为代议制,那就先变一个人。只要是西方国家认可的民主人士,让其成为政府首脑,就会被认为实现了民主化。所谓代议制不就是换人吗?用什么方法换不重要。一个在专制状态下不可能上台的民主人士上了台,不是民主还能是什么呢?这就是中国特色的民主化!那个上台者就是鲁时加。他在西方人眼中一直作为中国自由民主的代表人物,一向坚称中国必须走西方道路,向西方学习。鲁时加在捍卫私有财产上的坚定和家族联盟是一致的,也被西方主流欣赏。他是王锋的对头和受害人,坚决否定层议制,但是又没有自己的实力,因此是可以控制的人选。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把他变成政府总理,那必须合理,要被外界解读成是企图显示开明的秦邦判断失误后导致的意外结果,就像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导致了苏东巨变那样。当然只是看上去意外,其实没有意外,推出鲁时加的每一步都有设计,有幕后操作。而在所有的步骤中,最难的是如何保证鲁时加的得票最高?
在真正的一人一票表决中,最多的票是在底层。能在宏观议题上动员中国底层民众的只剩毛主义和民族主义。民族主义原是鲁时加举的旗,然而代议制转型首要的是得到国际承认,不能与西方对立,新疆、西藏、台湾、香港也因为得到西方关注,不碰为好。这便让鲁时加失去热度,只能干唱高调,即使给他做再多包装,言辞再华丽,也只能从城市中产小资那里得分,入不了县以下底层民众的眼。而按定下的随机抽样表决,二百四十万参与者只有四十万是地级市以上的城市居民,二百万都在下面市镇及乡村。不管怎么推,调查显示鲁时加的得票率也比领先的中共人士至少低十个点。擅长投票心理学的美国公司找到了解决难题的方法,「五九」抢红包大赛就是由其设计的。关键在于微信小程序上显示的号盘与数字表决器的号盘几乎一样,那两天沉溺抢红包的共有三亿人,绝大部分在乡镇农村。9成了他们的数字焦点,甚至成为条件反射——看见9就会伸手戳。表面上谁也不能说这跟表决有关系,但是美国公司根据以往的数据预测,9的得票率因此会上升百分之十五。也就是只要把鲁时加序号定为9,他无论是什么都不重要,人们反正会选数字9。
蒋强知道心理操纵对于投票的影响,却没想到连如此迂回的方式都能精准预测。数字9脱颖而出,鲁时加的得票率增加了百分之十六。中国在短暂沉默后进入了举国沸腾。中共有一阵似乎是乱了阵脚,内部舆论攻击秦邦弄巧成拙,要求不能把总理职位让给一个异议人士!然而民间却掀起了要求兑现承诺的运动,尽管吕涛等人对桃子突如其来掉进了鲁时加怀中不是滋味,却知道鲁时加这次能上去,就打开了后面的大门,自己未来也就有了可能。各国政府等着中共表态。一些分析者悲观地预言中共会像一九九〇年的缅甸军政府一样不承认选举结果。
在沉默了四十八小时后,秦邦以其兼任的国家主席名义发布通告,承认抽样公决的结果,罢免陆浩然的总理职务,提名鲁时加为总理,在明年三月举行的人大全体会议进行正式表决前,鲁时加以代理总理的身份参与国事活动和国务院工作。
80. 白日变五星
从公开露面后,艾沙就不再与去了挪威的伊力哈木联络。李克明警告一旦有人盯上伊力哈木,便能顺藤摸瓜追踪到艾沙。艾沙怕的却是给弟弟生出麻烦,改成每天潜水看弟弟的脸书。以往不在社交媒体花时间的伊力哈木现在尽可能多地搜集维吾尔人的信息,放上脸书给艾沙看。那些信息大都来自维人内部,比媒体报导和网上搜索更直接真实。
继西藏、河南后,以维吾尔人为主的南疆区和以汉人为主的北疆区也产生各自的层议制委员会。原本普遍认为新疆转型免不了血流成河的预期,反而成为当地人接受和发展层议制的推力。没有层议制,普通维吾尔人被要求表态时大都会选择独立,有了层议制,基层民众只考虑基层单元的实际问题,决定了后面逐层提升的决策也不会先追求宏大目标,而是首要追求民众幸福。如果不独立也能幸福,便一定千方百计避免人民流血。
艾沙是虔诚穆斯林,但不赞成伊斯兰政权,主张世俗政权奉行自由民主。层议制基层单元的规模小,宗教在其中只是伦理背景,干涉不到单元内的具体决策和选举,这一点决定了向上延伸的各层次都不会接受宗教干涉,起点的剪刀差便在后续的延伸中将宗教与政治分隔在不同领域,互不干涉,又能和谐相处。这对全民信教同时又须实现现代化的民族,难能可贵。
至此,事情的发展已与艾沙进入中国时的目标完全分道扬镳,不过艾沙并不后悔将D-2装进自己身体。D-2促进了新疆实行层议制,也推动了对中国的转变,就冲这一点,凯伦研究出D-2已有无与伦比的价值,他私自留下D-2也有了天命含义。虽然出于担心被指与恐怖主义合流,王锋没有公开用D-2迫使周边省接受层议制,却不妨碍吴宁暗中这样做——哪个省的旧体制对层议制的阻力大,河南警方就暗送「情报」,告知艾沙将去那里,艾沙自己却根本不知道,往往阻碍很快就能消除。
艾沙每天待在安全屋中,祈祷,上网,听十二木卡姆,安静之极。如果从此不再需要他,只说明他的成功。在感到已经完成使命时,艾沙越来越多地想到百灵,此刻她在哪里,状况如何?他可以不后悔把D-2装进自己身体,然而百灵呢?不管新疆还是中国都与她无关,她又该怎样寄托意义?……艾沙当初对她的恨意此时已完全消融,与日俱增的是无法消解的歉疚。他向李克明提出要见凯伦。
见凯伦可不容易,虽然她作为美国危机处理团队的成员人也在郑州,但是必须先让她摆脱所有人,连她自己都不能知道到哪里和见谁。细节不必多说,靠着吴宁相助,凯伦在被遮挡窗子的车里转得晕头转向后,终于在看上去是个废弃地下车库中的一个无窗房间见到艾沙。虽是艾沙与凯伦单独会面,李克明当然会事先布下监控。他就在隔壁房间,听到了艾沙向凯伦和盘托出百灵的情况。百灵体内的D-2虽也不可取出,但他们之间的联系可以解除。艾沙请凯伦将百灵带来中国——只要艾沙左手握百灵右手,右手握百灵左手,持续超过十分钟,联系即会解除,不会再发生二十四小时失去联络她便爆炸的情况。这样,至少百灵以后可以过正常生活,只需注意自身安全,离开人世前去一个能避免体内D-2造成破坏的地方。
「……我们之间的联系是通过手机讯号。每小时她的体内装置会搜索一次,探测到我的讯号就关闭。探测不到我的讯号,会在前十二小时随机探测四十八次,下面六小时探测九十六次,最后六小时探测一百九十二次。重新联系上我,周期从头开始,到最后一刻仍然联系不上,就会引爆。我现在把她的装置号码和密钥写给你,二者合在一起才能通过手机网络定位。你当然知道对这两个数字得多小心,任何场合不能用语音说。我现在写下来,你背熟我就销毁……」。
这时无法顾及暴露自己在监听的尴尬,李克明直接冲进去按住艾沙递给凯伦的纸条。「首先为我的冒昧道歉,这事凯伦女士绝对办不成。我把她从希尔顿酒店弄到这来都费那么大劲,美国人现在肯定找疯了。想让她不被发觉地把百灵从国外带来想都别想。何况,」李克明斜眼瞟了一眼凯伦,「现在去美国找百灵,CIA和FBI加一块也找不到。她已不在美国。艾沙先生,这事只能我办。我们相处这么久了,请相信我。」
听众朋友,今天的文学禁区节目就播送到这里,王力雄先生在他的YOUTUBE 频道 “绝地今书”中,也播出了他的这部新书《转世》的系列节目。
好听众朋友,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节目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