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六四”二十周年 伤残者方政在自由亚洲电台普通话部受访 (RFA)
"六四"二十周年 伤残者方政在RFA总部受访
—— "六四"二十周年祭报道之五
(自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节目主持人张敏采访报道2009,06,04)
在1989年“六四”屠杀中为救一位女同学,被戒严部队坦克轧断双腿的原北京体育学院学生方政先生,于二十年后的6月4日,来到美国首都华盛顿,在自由亚洲电台总部录音间接受我的采访,以下请听采访实况录音 ——
主持人:"方政先生,您好!"
方政:"您好!"
主持人:“非常欢迎您来到我们自由亚洲电台的录音间接受采访!今天是2009年6月4日,是八九‘六四’二十周年纪念日,七年前我通过越洋电话采访过您,今天能面对面采访您,非常高兴。能不能请您先简要回顾一下您参与1989年民主运动和后来双腿受伤的情况?”
方政:“当然可以。尤其是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觉得更有必要把当时的经历和真相告诉大家,因为时间也许会使大家产生遗忘,但是我们不希望它被遗忘。
二十年前,很多像我一样的大学生,他们因为追求中国社会的进步,追求社会的公正,追求那些理想的国家的体制,想让中国政府惩治腐败、惩治官倒,追求言论自由,走向了街头,我那时是个大学生,满腔热情,很有理想,也是其中一员。
但是很遗憾,当时的中国政府一步一步用错误的方式对待这场由学生发起的群众运动。最终这个错误导致了6月3日晚上和6月4日的屠杀和流血。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改变了人生。”
主持人:“在您受伤之前,您看到了什么?”
方政:“从6月3日晚上,我一直在天安门广场,详细的因为时间关系,不想多讲。大概最后军队是在十点钟左右,我们知道。。。在广场的学生都知道,北京周围军队开始强行进城开枪,已经有很多市民和学生伤亡。凌晨两点钟左右,军队基本包围了天安门广场。当时广场最后还有几千学生,他们很和平地在纪念碑周围静坐。因为当时学生大概都认为,只要用和平的方式,不一定会招致残酷的镇压,其实我也是那么想。
当时在广场上有一位我们学校的学妹很害怕,找到我,说很担心,想和我在一起。我还劝慰她,说没问题,我们这样和平地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她很希望跟我在一起,我说当然没问题,我作为学长,一位男士,那是应该的。
4日早晨四点多钟,广场学生和戒严部队达成和平撤退的协议之后,大概四点半在天安门的东南角和平撤出天安门广场,然后沿着前门西大街,经过新华北街,经过西长安街,一直往西走,这是一条回学校的路,因为北京各高校都是在北京的西部。当时大家虽然都很悲痛,但是我觉得整体学生撤退的队伍还是比较有序的、很平静的。
可是就在刚走到西长安街六部口,请大家记住‘六部口’这个特殊的路段,在那里发生了可以说中国近代历史上最残酷、最黑暗的一件事。
我记得那时大概是6月4日早晨六点钟左右,我们很多学生刚从新华北街拐向西长安街,沿着西长安街的人行道和自行车道很松散地、有秩序地在往西走,可是从我们的背后。。。也就是从东面向西这个方向,突然从背后发射出很多毒气弹,在整个学生队伍中‘砰砰砰’的就爆炸开,很巧有一颗也在我的身边炸开了,毒气当时就形成一个两、三米大的浓雾,把我们笼罩在中间。身边这个女同学就因为惊吓或者毒气的熏呛,加上一夜的劳累,她晕倒站立不住了。我当时唯一想到就是赶快把她扶起来,想向路边转移。我们的路边,其实就是人行道,当时在北京,那时候西长安街,人行道和自行车道中间有个一米多高的铁栏杆,很难让人越过,这个女同学个子也比较高,当时我也没有其它办法。就在我们试图向安全地带转移,越过这个栏杆的时候,我眼的余光看到身后有一队坦克快速地朝我们冲来,其中有一辆就紧贴着自行车道靠着这个马路牙子很近的路边,那一辆离我最近。当我透过浓雾看见它的时候,坦克前面的炮筒其实已经就在我的眼前。
现在讲,是个过程,可是在当时我觉得就是很短暂的几秒钟,我也没什么其它的多想,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把这个女同学尽量推靠在护栏上,使她安全,可是我自己就没有地方再躲藏,倒到了地上,坦克就从我身上压过去。而且在那个路段,后来我知道,有很多北京各高校的学生在那里被轧死轧伤。但是真实的真相因为二十年政府的封杀和掩盖,一直没有人能够知道。
'天安门母亲'丁子霖老师她们试图作了一些这方面的调查,基本上有了一些结果,但只找到五位真正的死难者和九个伤残人士,其中包括我。"
主持人:"您刚才提到'毒气弹',毒气弹和坦克有什么关系吗?"
方政:"应该是是从坦克里发射出来的。"
主持人:"也就是说先发了'毒气弹',让大家都有一些昏迷或者不正常,后边再轧过来。。。是吗?"
方政:“中间间隔很短,可能只有几秒钟,因为坦克速度是很快的,在这儿,我主要是向大家。。。事隔二十年,很多不知道的人,我就想通过自由亚洲电台。。。因为我们在国内都知道自由亚洲电台是大家获取很多信息和真相的一个渠道,所以我很感谢,大家如果能够收听的话,应该能够了解到,在六部口我所经历的这个路段。。。北京很大,当时参与的人也很多,每个人的情况也许不一样,但是在六部口,我可以告诉大家,当时学生是和平地从广场撤出,那里离天安门只有八百米,坦克是从身后,在没有预先警告、快速地冲向学生的人群,没有转弯,也没有停止,这其实是一个蓄意的谋杀和屠杀。”
主持人:"而且前面还有'毒气弹'。"
方政:"前面还有'毒气弹',对。"
主持人:"你最后脑子里清醒眼前的画面是什么?"
方政:“很多年以后,我看到有一张照片,那就是我,我靠在那个护栏上,前面轧过的腿已经没有了,但是前面有一截白色的骨头露在外面,旁边有人在给我进行抢救,这就是我当时临失去知觉之前最后的一个景象——我感觉我眼睛看到的是,腿前面一截白骨露在外面,最后就不知道了,后来我6月5日上午在积水潭医院清醒,那时我记得是睡在地上,当时整个积水潭医院可以说人满为患,他们把那个会议室腾空,我们当时很多伤员就睡在会议室的地上,后来才转到其它病房。”
主持人:"您还能记得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您都想到了些什么吗?"
方政:"刚刚清醒也很虚弱,其实还没有脱离危险,只是醒了一下,当时就觉得自己'哦,还活着',身边站着很多医护人员,他们问我'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吗?'我说'我的脚没了'。因为我当时最后的记忆,就是腿前面露出的那截白色骨头。后来(发现的)这张照片,也许你们通过网络能够看到,就是真实的记录。"
主持人:"您在医院期间还看到什么别的受伤者的情况吗?"
方政:"当然很多,在医院晚上经常听到很多人的惨叫,我不知为什么。医生说他们有的受了些刺激,精神上失常了。有很多各种受伤的,有被枪打的,也有其它的"。
主持人:"后来您的生活情况怎样?能概要讲讲这二十年来的经历吗?"
方政:“二十年来主要就是在国内简单的谋生、生活。时间很长,经历也很多,总的来说,九二年之前我一直在北京,九二年以后,为了谋生,我去了海口,也是一个好心的大姐帮忙,在海口一直到2000年和我太太结婚以后回到安徽老家合肥。
在这中间也经历了很多,比如九四年的远南(远东及南太平洋)运动会,因为我的受伤原因,被取消参赛。九五年,有些朋友在我那儿聚会,也被公安搜查拘捕他们。九九年我想离开海口回北京,又在武汉被公安截留,最后又被他们强行带回海南。。。等等这种事。"
主持人:"您是体育学院的学生,后来也争取参加残疾人的奥运会,一直没有实现是吧?"
方政:"对。可以说从九四年他们(当局)不让我参加远南运动会之后,我的残疾人体育这条道路也就被堵死了。"
主持人:"现在是八九'六四'二十周年,在这个特别的时刻,您有什么特别想说的话?"
方政:"这时首先我认为,对国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了解真相,拒绝遗忘,缅怀那些死难者,让这些现在的人知道,目前中国社会依然存在着很多人权侵害和人道灾难,这个其实都跟八九年的镇压,至今中国政府拒绝认错和改正都有直接关系。"
主持人:"您这次能够平安来到美国,家人还有谁和您一起到达美国的呢?"
方政:"三个月前,我和我太太受旧金山'人道中国'这个组织的邀请来到美国,一个月以后,我八岁的女儿也到了美国,现在我们一家三口都在美国。"
主持人:"现在'六四'纪念活动很多,您很繁忙也很辛苦,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只能暂时谈到这里。非常感谢您到自由亚洲电台总部来接受采访,也祝愿您在未来的日子里身体健康,阖家幸福!"
方政:"谢谢!这也是我们每个幸存者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