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25年前发生在中国的历史大事件——“八九民运”与“六四屠杀”*
今年6月4日是八九“六四”25周年。今天请听“八九‘六四’25周年纪念与回忆”专题节目之八:一位“六四”难属的处境与梦境。
我们还是先简要回顾一下25年前的1989年,发生在中国的历史大事件。
1989年4月15日,被迫辞职的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逝世。随后,北京爆发了以学生为先导,继而社会各阶层陆续加入的"反腐败、争民主"的请愿游行。
以下请听一段当时的街头请愿游行实况录音。
(呼喊声)
“耀邦不朽!”
“言论自由!”
“解除报禁!”
“要求清除腐败!”
“铲除官倒!”
“保障人权!”
从4月中旬到5月,先在北京,后在中国各地,游行规模越来越大,社会各阶层陆续加入。5月20日,中国当局在北京部分地区实行戒严。6月3日夜里,戒严部队动用坦克和机枪在北京街头杀戮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
以下一段当时的实况录音剪辑是北京街头戒严部队的枪声和民众的喊声
(女)"快,快!近一点儿!快一点儿!"
(男)"板车,板车!"
(枪声,另男)"录下来这暴行!"
(女)"救-护-车!快!救护车!救-护-车!"
(男)"一个小女孩躺在了坦克底下,北大一个助教,背后中了一弹,鲜血……全身流满了鲜血,躺在了地上,然后我们去救的时候,他们还朝我们开枪!"
(枪声,喊声)
在6月3日夜里、6月4日清晨,以及随后的几天里,到底有多少人遇难,多少人受伤,时至今日,中国当局一直没有公布确切的数字和名单。
*“‘六四’难属群体”——“‘天安门母亲’群体”*
北京的丁子霖女士原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她的先生蒋培坤是这个系的教授。1989年6月3日夜里,他们17岁的儿子蒋捷连,在北京木樨地被戒严部队枪杀。1991年,丁子霖女士在接受外国记者采访的时候,首先站出来公开了儿子遇难的经过,随后开始寻访“六四”遇难者家属和伤残者。
到目前,丁子霖和几位难属一起,已经寻访到二百零二位“六四”遇难者的家属和七十多位伤残者。他们组成的“‘六四’难属群体”也被称为“‘天安门母亲’群体”。
在前面“心灵之旅”节目中,丁子霖女士谈到今年“八九‘六四’”25周年纪念日,她被当局监控阻止,不能返回北京家中,她的电话被控制,或者不能打通,或者随时被切断。
*黄金平:因被警方旅游,被迫推迟祭奠遇难亲人,亲人不会安息,我们心不会安静*
“六四”难属黄金平的丈夫、1989年在《体育报》社工作的杨燕声在八九“六四”屠杀中遇难,那年30岁。他们的儿子才一岁零八个月。
今年“六四”25周年纪念日前,黄金平被旅游,“六四”纪念日当天,无法参加“六四”难属在万安公墓的集体祭奠。“六四”纪念日后,才被警方允许回到北京,因此被迫推迟祭奠遇难亲人。
我得知黄金平6月6日去祭奠遇难亲人,当晚采访了她。
黄金平女士说:“从我内心来讲,你阻止不阻止,我们内心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在思念我们的亲人,这个事情都肯定过不去。你现在在‘六四’的时候阻止我们在一起祭奠,用你现有的权力来压制我们。我们的亲人不会安息,我们心里也不会安静。我们肯定要坚持做下去。
对他们来讲,是显示他们权力的‘威力’。”
*黄金平:在骨灰盒前向爱人叙述心情,表达坚持到底为他申冤,发出呐喊*
主持人:"本来'六四'25周年祭奠,现在被迫推迟,能请您简单讲讲祭奠的经过吗?"
黄金平:“今天人很少,我去的很早。直接就到骨灰堂,门口就喊我,说‘要登记’,我就登记了。他们看了一下我的名字,可能就很熟悉。我就说‘我应该6月4日来,但是被他们旅游了,我昨天晚上回来,今天我来祭奠我的爱人’。他们有一个人淡淡一笑,其他人都没有表情,看着我。
我就自己进屋去做我自己的事情,跟我爱人叙述我的心情,告诉他我会坚持到底的。”
主持人:“您跟他所说的话,您觉得还有没有您觉得可以让我们体会一下您的心情您方便说的?”
黄金平:“我当时……因为我每次去都要写一些东西留下。
当时我就说‘良心的呼喊——25年前发生在中国的六四惨案,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政府杀人案。也是在全世界人民众目睽睽之下,政府不容狡辩、无法推卸的罪责。
25年过去了,政府对六四受难者仍然保持沉默,甚至控制我们发出正义的呼声’。”
*黄金平:“六四”人命关天,是道德、良心、良知上迈不过去的坎儿*
黄金平:“‘我们要告诉中国政府新的领导人……我们一定要坚持为六四的死难者申冤。你们必须要面对,不是说你们所谓的维稳维安控制我们就能解决问题。这实在是从道德、良心、良知上迈不过去的坎儿。
你要想得民心,要积极地去解决这人命关天的绝症。
作为我们六四(受难者)直接的家属和间接的家属,这个事情在人们心中永远不会抹去的。并不是你控制,它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一样。不会的。
什么叫人心所向?不是你形式上控制他们六四没能在一起祭奠,好像就没事了。那更加激起我内心的愤怒不满。我们祭奠亲人是人之常情的事,你们也口口声声说人之常情,人之常情的事你们都不用做,你们是人吗?
你们这样做就能够得到你们所要的,就能所谓维安、维稳了吗?’”
*黄金平:人做事,天在看,向爱人出声叙述,眼泪与声音并存的去说*
黄金平:“我在说的时候,也告诉我的爱人,我也知道我的爱人在天上会护佑我们,始终在看着我们。
现在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做事,天在看’。你做的事,老天都在看着你哪!”
主持人:“您在那儿一共停留了多长时间?”
黄金平:“停留了有一个小时左右,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特别难受,我每次去那儿……记得上次我去的时候,海淀派出所那个女民警跟着我,然后她说‘我也哭了,大姐。真的,我也很难受。’
因为每次一到那儿,就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宣泄。平时面对的人,你不可能见人像祥林嫂似的对他说‘我心里很痛苦,我思念我的爱人’(泣)不可能不停地去说这些事,因为你还要面对生活。还有,人们是否能听懂你说的话、没有这种感触他不可能,对不对?
所以我每次去,就要把我内心积压的东西释放一些、说一些。”
主持人:“除了在那儿默默的祭奠、心里跟他说一些话……是出声的说,还是在心里默默的说?”
黄金平:“出声的说,出声的叙述,都是眼泪与声音并存的去说。”
主持人:“那周边没有其他人吗?”
黄金平:“有人好像从门口走过来,没有进来。我一个人站在那个地方。”
*黄金平:三支玫瑰寄托的心意*
主持人:“您除了对您遇难的先生讲一些心里的话之外,还有什么祭奠方面的表示?”
黄金平:“有。我要买玫瑰花,这是我心中的爱,我心中的痛,而且今年父亲节,我也要写一个发在微信上。”
主持人:“是您自己去的吗?”
黄金平:“我自己去的。”
主持人:“往年这个时候,您的孩子去吗?”
黄金平:“他是其它时间去。”
主持人:“喂——,电话断了,我又重新拨通。喂,这个电话又断了。刚才讲到您给先生玫瑰花”
黄金平:“就是三支,代表三个人。”
主持人:“您说三支玫瑰花代表三个人,是你们三口人吗?”
黄金平:“是。”
主持人:“等于是说,团聚在一起的三口人,是吗?”
黄金平:“是。”
黄金平女士回忆起1989年6月4日凌晨发生的事情,她说:“对于我来说,就是昨天的事情。不是说想用时间就可以把这事情忘掉,想让人们遗忘,想用谎言把这事情掩盖,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黄金平女士:回忆丈夫杨燕声1989年6月4日遇难和寻夫经过*
黄金平女士回忆丈夫杨燕声1989年6月4日离开家遇难和他自己寻找丈夫下落的经过。
黄金平:“头天晚上是……我第二天6月4日要参加考试,我们就睡得比较早。睡觉就把窗户都关了,那时候孩子一岁多,家里就那一间屋子,关了窗子也没有听到。
然后是邻居敲门,说‘燕声,燕声,快点!快点!他们开枪了!’,我们俩‘噌’ 就起来了。因为楼房合居(单元),我们就跑出来,他就给我们讲‘开枪了,坦克压人’,怎么怎么着了,我在那儿还听着,我听他(杨燕声)说‘真是法西斯!’。这是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真是法西斯!’
我还在听,再回头找他,就没有了。但我当时也没在意,跟邻居大妈说‘您给我看一下孩子,我今天要去西直门考试’。
等我要走还没走的时候,他们《体育报》社来人了,告诉我是(杨燕声在)协和医院,可能当时接电话没听清楚,是北京医院的人打的,后来他告诉我,说杨燕生中枪的时候能说话,说‘我是体育报社的,我叫杨燕声’,说完以后就昏迷过去了。
他是6月4日早晨五、六点钟出去的。七点多钟,他们《体育报》社就来了一个人,告诉我他受伤了,说在协和医院。我骑自行车赶紧就奔协和医院。那儿有好多人,根本就不让进了。我在后门,我说‘我跪下求你们让我进去!因为我爱人在里边。’旁边很多人帮我说话,我就进去了。找,找,没有。
他们说有的人直接送太平间了。我就去太平间找,当时有个本院记者要照相。他说‘你跟着我,别害怕’我就揪着他后衣服跟他进去了。当时看到三摞(尸体),没有他。我又到同仁医院找,边走边有开枪的。我骑自行车,也不怕了,疯了似的。到同仁医院找,也没有。回到家里又等消息,也没有,然后就到处找。
到天安门,问他们部队‘你们怎么开枪了?’他们说‘不是我们,我们是刚换的班,前边的人已经走了。’我说‘怎么搞的?怎么真的动枪了!’当时我还表示着一种……老百姓的那种很善良的去问他们。‘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只有一种不解。
第二天,我一想,因为我在单位上班,他知道我单位电话,如果他在哪儿肯定会给我打电话的。我就在单位等电话。跟《体育报》社联系,我们就派出几拨人去找,包括我姐姐他们。最后是在北京医院找到的。”
*黄金平:杨燕声为救人,被戒严部队的“开花弹”(国际禁用)击中后遇难*
黄金平:“北京医院的大夫给他送到北京医院,然后就去吃早点,说‘这个人你们赶紧抢救’,送进手术室。这个大夫后来给我讲那个经过——然后等他吃完早点回来,说‘我看一下我救的这个人’,人家大夫说‘这个人已经去世了’。说一打开胸腔,打开肝部一看,中弹了,当时一打开,‘啪’那血就喷出来了,说他中的子弹就是那个叫……”
主持人:“‘达姆弹’?‘开花弹’(国际禁用,在人体内爆炸)?”
黄金平:“对。‘开花弹’,在体内开花了。手术室的大夫告诉救他的这个北京医院的大夫。
当时北京医院这个大夫,说他们一起看见军车来了,都趴下了,因为那儿开枪嘛。前边有一个人说‘救命啊,救命,我受伤了’。别人没有站起来,(我丈夫)他站起来了,枪就打中了他。
等军车开过以后,有一个板车过来了,当时旁边北京医院的(大夫)把他搁在那上边,他中弹后很艰难地说出来‘我是《体育报》社的,我叫杨燕声’,他们说‘声’字都听得很模糊。然后就昏迷了。当时就用平板车……因为他们在正义路那儿,直接就奔了北京医院。”
主持人:“他昏迷以后,就没有再醒来,是不是?”
黄金平:“没有。”
*黄金平:把心情写在字条上,放在骨灰盒旁*
黄金平说,她在杨燕声的骨灰盒前倾诉,并且留下写有自己心情的字条。
黄金平:“在那儿,每次跟他倾诉,每次我都要写一下。今年我就写了,我说‘我6月4日没有能参加集体的一起祭奠,是因为我被旅游了。我昨天晚上回来,今天就过来看你’。我每次就写一下,原来我都带回来,后来才决定就放在(存放骨灰盒的格子)里边。所以里边放了很多,是我每次写的。”
*黄金平:从快乐的女孩到“六四”后轻生获救为孩子坚强活下去的母亲*
主持人:“能不能简要回顾一下,这25年来您最艰难的……如果讲一、两件对您来说压力最大的事情,您会马上想到什么?”
黄金平:“我小时候是个快乐的女孩,因为在家里有哥哥姐姐,我最小。我妈妈家是‘出身不好’,我爸爸是搞技术很强,我小时候就记得我爸爸要去苏联,就说让他入党去苏联,但是首先要跟我妈‘划清界限’。我爸爸没那么做,最后没入党,也没去成苏联。
那时我小,也没觉得他伟大。现在……因为我这次父亲节,就想给他写点什么,因为我爸爸妈妈都已经不在了。
记得我妈妈领着我,跟我说‘你太小了,我放不下你’,我说‘您放下我干嘛?您上哪儿我去哪儿,我跟着你嘛。’我当时想到,可能我妈有一种不想再生活下去的感觉,因为她觉得影响了我父亲的美好前程。
后来我父亲就跟我妈确实一直走到了最后,使得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们相濡以沫走下来。
1989年我爱人去世, 1991年我妈妈走了。我当时一个人真是感觉到像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一样,特别无助。我觉得父亲确实挺了不起的。从小父母教育我们少说话,有什么事要自己坚强做事。所以我说‘我一不留神不知怎么就跟政治挂上钩,其实对政治我们一点都不感兴趣’,现在也已经看出来了,我们都很清楚政治是什么。
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我自己带孩子,确实非常艰难。但是,我始终有一个信念,不管多艰难,我都要自己扛,自己走,不会有任何依靠别人的想法,只有自己坚强。可能从小家里的教育就是这些。包括中间被人坑,崇文法院的法官刘峰(音)怎么从中做坏事……这些我都面对了。包括自己出去,为了生存,骑自行车把腿摔折了,非常厉害,躺在床上11个月,现在恢复了……
当时我爱人去世的时候,我确实要轻生,后来被人救了。然后想到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不能让孩子成为孤儿,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我们俩的孩子,一定要坚强。所以始终就是这个信念。
包括那年我被抓,就是2004年3月28日。”
*黄金平:2004年“六四”十五周年之前我被警察抓走,儿子才知父亲遇难真相*
主持人:“能讲讲经过吗?”
黄金平:“当时快递两个箱子,我收到一个,是文化衫。3月28日早晨,来了两个男的,个子很高……现在想起来肯定不是什么快递公司了……然后就说‘你是黄金平吗’?我说‘是啊’他说‘拿一下身份证’。我说‘可以呀’就给他。他就把一个箱子放那儿了。
他走后,大概也就两、三分钟,又有人敲门,来了是安全局的,她说她是孙毅(音),还跟了两、三个男的进来,是我们物业的。因为我新搬到这个地方,他们就上来了,说‘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说‘为什么?凭什么跟你走呀?’她看我不走,就从兜里拿出了《拘捕令》开始唸,说‘黄金平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罪’。
这时候我就急了,我说‘凭什么?十五年前你们打死了我丈夫,今天还抓我。我‘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罪?’我连‘新闻联播’都不看,我知道国家什么事情?我怎么会涉嫌危害国家安全?’
正好那天是周日,我儿子在家。他那时候要高考,所以他高考没考好,我觉得我有很大责任。他从房间出来,他们看到了。我说‘这就是当年一岁零八个月(的孩子),他的父亲被你们打死了’。
孩子以前不知道这些事,我没跟他说。我觉得孩子还很小,不想过早的……把他心里搞得……惊扰他。这时候,孩子等于知道这些事情了。”
*黄金平:我的初恋、我的丈夫30岁被杀,为什么政治人物拿人民生命来维护权力?*
黄金平:“然后他们就一定要让我走,我就不走。后来别人就说‘走吧,走吧,你不走我们也没有办法’。然后就在我们家耽搁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我说‘好吧,走就走吧’。
我下楼到了我们楼的大厅里,看到我们楼道下边好多拿着摄像机、照相机的,‘啪嗒’、‘啪嗒’的拍照。
我真是挺胸抬头的。我当时梳的是长的披肩发,我把头一甩,就走了。
我说出来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我就想起刘胡兰……可能从小受到这种教育根深蒂固了。我觉得我没有错,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你带我走,走就走!”
主持人:“那您有没有想,刘胡兰是共产党宣传的英雄,可是您现在面对的是什么人呢?”
黄金平:“我没有。我只想到,我没有错。我说,我自己太渺小了,改变不了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改变不了我身边亲人的一些做法,但是我可以说,我做到了对我自己的要求就是‘不因善小而不为,不因恶小而为之’也许我是走向刑场,不管走向哪儿,我都是气宇轩昂。
后来我跟别人说起来,他们都觉得我特别逗。
我说‘我真是那样’。我觉得我爱人去世,我是要为他伸张正义,我是要把这件事情让世人知道,让悲剧不再发生。
安全局抓我的时候,当时那女警给我唸《拘捕令》的时候,她还挺‘义正词严’的站那儿喊。我当时就冲她喊‘你也是女人,当你结婚,又成为寡妇,孤儿寡母的时候,你还会这么理直气壮,你还会这么嚣张吗?你们15年前杀了我丈夫,今天还来抓我,为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宣泄,因为当时很多人,包括我住的楼下物业带他们上来的,因为人家并不知道我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我才知道来了六、七辆奥迪,我走了把我们家彻底搜查了。
当时她说她叫孙毅,后来她跟我说,当听我讲述了那些……我到那儿就跟她讲‘这是我的初恋,我第一个接触的男人,成了我的丈夫,(从恋爱算起)七年,就这样匆匆的走了,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是法西斯!’就走了。我给她讲‘我现在为什么做这些事情,我们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为我们的亲人讨一个公道。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政治人物一定要拿人民的生命来维护他们的权力?’”
*黄金平:此前未公开的被关押期间一细节*
主持人:“后来被关押了多长时间?”
黄金平:“被关押了四天。工作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有人也问到我‘你要不要把你的电话和帐号公布,会有捐款,如果你同意,就可以’。我说我的电话大家都知道,帐号就不用了。如果有需要帮助的人,可以用我们(难属)大家公共的帐号捐款,帮助那么多人,不是我一个人困难,很多人都困难。”
主持人:“在那个过程中,有没有受到什么肢体上的虐待?”
黄金平:“有一个事情,其实让我觉得真是,内心非常的……就是他们每次带走我审我的时候,回来每天都是在另外一个房间让我脱光了检查,有一次是在我被关押的屋子里,当时还有另外两个女的。而且还有监控(摄像头),坐在监控室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看到他们让我脱光了检查,包括(脱)内衣内裤。”
主持人:“这个跟外界讲过没有?”
黄金平:“原来一直没有。前段时间有一个人找到我,我讲过了。你是第二个。”
*黄金平:有重大事情我都会梦见他,梦醒了,哭醒了,经常*
黄金平女士说,25年来,她经常梦见“六四”遇难的先生杨燕声。
黄金平:“反正一般要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我都会梦见他。经常会梦见他,梦醒了,哭醒了,经常。
我现在突然发现我最近梦见他时候少了,原来梦见很多,然后我就说‘为什么我现在梦不见你,梦的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我确实很难受。
原来一个月差不多就得梦见他一次、两次。
包括那次我被抓了,第一晚上,就是2004年3月28日晚上我就梦见他了。
他穿一个军大衣,我们都排着队,有一个大桶,有一个人拿着勺子。我们一人拿着一个碗,到那儿去盛粥,发的。然后他看见我了,说‘你也来了?’我说‘啊’。他说‘你怎么也上这儿来了?’我说‘是。我也来了。’”
主持人:“还有对话?”
黄金平:“有。都有对话。”
*黄金平:梦境的真切,我的惊讶与难忘*
主持人:“那您看到他的样子,还是当年的样子?还是说样子有什么不同吗?穿着呀……”
黄金平:“还是当年的样子,还是那种阳光、快乐的,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那次梦见他是穿大衣,平时梦见他就是穿的很随意的衣服,有时是在电脑上,有时是在哪儿坐着上课,有时候好像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书。还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很大的难事,然后(梦见)他在院子外面,我在院子里面,那个院子好像就是一个竹子编的篱笆院儿。他就说‘你别着急,我会来帮你’。有时梦见就跟真的似的。”
主持人:“这么多的梦境,你们谈话中最让您……比方说惊讶,或者印象深的有什么?”
黄金平:“就是我那次遇到那个难事,他就说来帮我,第二天就是一个我们俩共同的朋友,确实过来帮我了。
反正我就感觉得他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29日上午,安全局的人过来审我,我把我做的这梦也告诉他了。我说‘时时刻刻的他都在我身边’”。
*黄金平:分不清是梦是真,我不知道他是否真回来过……*
黄金平:“还有一个梦,就是当时他失踪我找他的时候,找不到他,也没睡觉嘛。然后我就歪在床上,穿着衣服,脚搭拉地。瞬间就不知道是真的,是做梦,还是他真的回来了(哭)。当时我还怀疑他确实回来,好像他就来到我身边。他说‘你累了呀,我要走了’。我说‘你上哪儿呀?’那时候就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我说‘你上哪儿啊?’后来就没了,而且他……他还亲了我一下。我……我……我对人从来没有说过(哭)。我……我……我就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的,我也不知道……后来等到下午,我才知道,我姐来了才告诉我说‘他不在了’。这是我还没有知道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就是……我不知道是做梦,还是他真的回来了(哭泣)。”
主持人:“您所说的‘真的回来’也是一种非肉体的,是这个意思吗?”
黄金平:“对,对,对。但是我没有对别人说过。因为我们现在生活的圈子,有很多人,年轻人他不懂,尤其很多人没有经历他也不懂,有些人知道了也不能全懂。所以我一般就很封闭自己的。我只是在别人提到‘六四’的时候,我会发表我的看法,我会说出事实真相来‘这件事情确实是政府犯下的罪,政府的全责。无缘无故打死老百姓,这确实是他们的罪孽’。但是我不会提到‘我也是一个……’怎么怎么样……从我内心来讲,我不是想让别人来可怜我、同情我,所以我一直都是很封闭的。”
*黄金平:派出所长表示的同情与“国防生”须补的一课,谎言不能维稳维安*
黄金平:“其实我现在接触的,从警方那块来讲,例如我前几年,他们一个新的派出所接管以后,一个所长跟我去了万安公墓。因为我在万安公墓放了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我抱着孩子在他遗像前的照片,还有当时他走,我写的东西,以及他自己本人的照片,我都会拿给(警方)他们看的。我说‘你们看看,这就是当时三十岁,被共产党开枪打死的人,为了救人,他们开枪打死了他’,我就会给他们看。当时有一个所长,一个副所长,年轻的小伙子,三十岁左右,他回到所里就说‘真是挺好的一个家庭,看着真够惨的’。
有很多人确实不知道真相,包括我现在接触的一个孩子,在人民大学,他是(武警)国防生。又一次聊天就提到了这个事件,然后他就说‘当时只能这样’,说‘邓小平要是不这样国家就乱了’。我说‘你什么时候抽出时间来,我给你补补八九六四的真相好吗?给你补一课。’他说‘行’。
我觉得确实有很多人不知道真相。因为当时所有的电视、报道完全都是谎言。从那儿开始,我就不看电视。我连新闻联播都不看。现在就用这种掩盖、这种谎言在愚弄着国人。
你这样做这个国家就能‘维安’、‘维稳’吗?你压制了我,我心里就没有痛了吗?就没有愤怒了吗?就会忘掉这件事情吗?不可能啊!这是一生的痛啊!”
*黄金平:小花篮与爱心留言。我们需要理解支持。政府应面对解决“六四”问题*
主持人:“你放在骨灰盒旁边的那些每年写的信会丢失吗?”
黄金平:“都安锁了。原来都没锁,有人可以往里边放。有人给我放过,说‘你要坚强,我们支持你!’没署名,不知道谁给我留的条。有人给我放个纸条,我看了有人关心我们,我会很欣慰的。
后来我发现他们统一给弄锁了,我也每次就带着钥匙去,我里边写了很多东西,包括我跟我儿子在我爱人的照片前照的像、他的照片……我都放在那儿。然后我在那门上贴了一个‘杨燕声,中国体育报社,1959年2月27日出生,6月4日凌晨为救他人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留下一子’。我就贴了那么个条。也没被拿掉,还在。我拿纸写的,然后拿透明胶条贴在他那个骨灰盒的门上。
我发现有不认识的人给我那儿留一个纸条,或者画一束花,说‘我们跟你在一起’。贴了有七、八年了,现在还在。它是贴了一个挂钩,上边一个小花篮,花篮上边贴了一个爱心,然后在爱心那个纸条上写了‘我们和你在一起’,上边还有一些小花。还在。
我觉得从现在新上任的这代中国领导人来讲,他们应该面对这件事情,来解决。
我们确实经历了很多不幸、磨难,我确实是遍体鳞伤。我们需要的是理解,需要的是支持。我们自己是要坚强的、坚持着做下去的。”
以上自由亚洲电台“心灵之旅”访谈节目由张敏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采访编辑、主持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