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青《绝食日记》(五)与获“受难者家人奖”奖答谢词


2008.05.08

(中国民间维权纪事第五集:维权人士郭飞雄第四十四篇)


张青 《绝食日记》(五)

星期三来临。

2008年4月30日,我的第25个周三绝食抗议日。今天用阴天来描述它显然不够,今天也出过太阳,也下过小雨。

广州的春天基本上拿不出几天干爽的像样的好日子。金阳流溢的早晨,常常在一个转身之际变得阴沉沉,湿淋淋的。今天就是这样。

今天给郭飞雄写信,发信。出去发信的时候,天在下雨。他在4月14日的来信中说:他会时有信来。我看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办不到。4月14日至今,已是半个月过去,没有他的信来。他的信,梅州监狱不会让发出来,尤其是频繁地发出来。从郭飞雄这几年的遭遇,我们亲身遭遇的这一切,从政府无缘无故对他的三次非法殴打,到没有证据的三次非法指控、非法拘捕。到执法机关的非法使用非人类酷刑,到我儿子的失学,这些都让人忧虑而冷静的看到了一点——中国是一个没有真正的法治、没有人权的国家。苦难深重的中国人民要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要走的路,还非常遥远,要付出的努力还很大很大。

寄信之后,我买回报纸并栀子花。

又是栀子花开时节。

去年的这个时节,在二沙岛的大草坪上发现几株栀子花树。我和金宝送西西上美术课的几年,我们几乎走遍了二沙岛的每一处。去年的栀子花开的时节,我们采摘栀子花。当时郭飞雄案悬而未决,我的心里还存着幻想。现今,残酷的现实取代幻想,他被诬陷,被判刑五年。去年他从沈阳的看守所回来广州的看守所,还未见他。对他在沈阳的遭遇还不知道。根本不曾想到他在沈阳会遭到用高压电警棍电击生殖器的非人酷刑。那时候,看过沈阳警方送来的郭飞雄的录像,听过他们说他很好没有受到虐待的说辞。谎言掩盖了残酷的真实,谎言让人失去了警觉。虽然将信将疑,但我更多的是相信他们说的是真。在不知真实的情况下,人总是宁可往好处想。

记得当时一阵暴雨来临,我们不再采摘栀子花,跑去近旁的育才中学避雨。由此,我们参观了校园。当时,中学还有人在上课,那是一个周六。我们在学校水池边看金鱼的时候,听到一个女生惊奇地说:看,那里有个小男孩。我们闻声看上去,一群女学生,在四楼的走道上。我让金宝打招呼。他说:你们好。楼上的女生笑了,也回应他:你好。


一阵花香袭来。书桌上的花瓶里是盛开的新鲜的白色栀子花。它沉醉人的香气,我非常喜欢。一阵花香唤回了往日的岁月,引领我来到美好童年的记忆深处。在一阵花香里,想起了外婆。想起了童年的端午节。在我成长的环境里,最多见并且喜爱的花是桃花和栀子花。桃花美艳,栀子花香气迷人。在湖北,栀子花多在端午节前后开花。栀子花,我家没有,外婆家没有,外婆的邻居家才有。邻居后院里的两株栀子花树上,开出几朵白花,香气袭人。在童年的记忆里,栀子花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的花。记得在端午节去外婆家的时候,常常听到表姐说:栀子花是很矜贵很娇气的花,种植它,不能给它泼污水,不能给它污秽的肥料,否则,它就会生气,就会枯死。只能给它清洁的水,如果浇灌肉汤它会长得更好。不知道这些说法,表姐从哪里听到的,我没听到外婆反对这说法。也不知道这些说法是不是真的,但,我是不会记错的。就是这些说法,增加了栀子花在我心目中的神秘感。它清新的浓郁的香气,在我看来,没有一种花香有这么纯粹、这么经久、这么慰籍心灵。也许,对童年所喜爱的东西的热爱是最经久的、最执着的。


张青获“受难者家人奖”答谢词

中国政府用高压电警棍电击生殖器制造的政治迫害冤案的当事人郭飞雄,去年底被送梅州监狱服刑,并遭受新一轮的身体摧残,他绝食抗议,梅州监狱对他实施三个月严管,不许家人探视,通信,隔绝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在多重压力汇集的这个严酷冬日过尽的春天,作为他的妻子,当我得知美国二十一世纪中国基金会授予我2008年“受难者家人奖”。

此刻,这样一份肯定和鼓励,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它祛除了一个冬天的密布阴云,让我感到慰籍。虽然我只是凭着人的本份做了当做的,对这样一份热情真诚的表彰和激励,我依然欣喜而感激地接受。

我的丈夫扬茂东(郭飞雄),多年来,从事维权活动,为权力受到侵犯的人群提供法律援助,走在维权运动前沿。他的维权理念是——“公开、合法、温和、担当、本土、底层、渐进、有序的维权运动.”“在中国大陆推动“法治下的政治改革”,渐进、有序地实施宪政民主。”“非暴力、无敌人、不流血”地扩张公民权利运动。(郭飞雄语)

他这样一个理性、温和、将他富于正义感、公民责任感的天赋,投注于中国的自由民主事业,倡导“非暴力、无敌人、不流血”维权理念者,却屡遭暴力打压。遭受到国家专制机器的暴力对待,被非法殴打三次,并三次被捕入狱。第一次,2005年4月27日,仅仅因为申请抗日游行,他被北京市公安局非法关押17天。第二次,他参与广东番禺太石村村民罢免事件,被捕入狱近四个月。2006年8月,他组织营救维权律师高智晟,于2006年9月14日,第三次被捕入狱,控以非法经营罪。被指控出版了一本揭露中国政坛腐败的杂志《沈阳政坛地震》。这起因证据不足,两度退查的案件中,贯穿其中的一条黑恶之线是——使用非人道的酷刑,对他进行身体摧残和精神摧残。从广州到沈阳,他遍尝中国政府不断升级的酷刑,从13个日夜被强迫不准睡觉的持续疲劳审讯;到42天被手脚穿插铐在木板床上;到沈阳警方用黑头套套住他的头脸,在寒冬的黑夜,用假枪毙的方式,押出看守所,到秘密地点实施酷刑——坐老虎凳;把他反手吊起,长期悬空;用万伏高压电警棍电击生殖器。他一路走来的经历,让我们见证了中国大陆令人忧虑的人权和法治现状。

历时14个月才定下来的郭飞雄案,所揭开的真相是:中国政府的公然违法——首先,中国宪法上规定公民有出版自由的权力,此指控为非法指控。其次,从技术层面讲,政府没有确实有效的证据,证明所谓的非法经营罪的指控成立。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政府要在有效证据的基础上,才启动法律程序。郭飞雄案件是政府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非法启动法律程序,在没有证据进行不下去,下不来台的情况下,非法使用包括高压电警棍电击生殖器在内的非人酷刑,以使用高压电警棍电击生殖器之反人类酷刑,得到的口供作为唯一直接证据定罪、判刑五年。这就是强权的逻辑——我想怎么办都成!握有强权的政府,用无耻加非法手段,实施政治迫害,到了赤裸裸的程度。并且毫无顾忌、洋洋自得。

我们被抛到了强权的漩涡中,不得不面对这一切。震撼而哀伤。发生再发生的是这样的黑暗、这样的无视天道人心。

面对政府公然抛掷在我们面前的强权垃圾,我向中国最高领导人胡锦涛主席写公开信申诉冤情,要求彻查酷刑,改正冤案,七封信,无一回音。

面对这些,作为受害者家人,我能够做的就是:绝食抗议——丈夫郭飞雄漫长的刑期的每一个星期三,都是我的绝食抗议日。有多少声音对我说,我已记不清,他们说:不要绝食,抗议是没有用的,中国政府不会在乎,更不会理会。一个用坦克和机关枪对付和平请愿的学生的政府,他们怎么会在乎你的绝食抗议。他们根本不在乎。我认准的道理非常简单:对于这样的事实,我不能接受、不能沉默,惟有用绝食抗议表达我的愤怒和谴责!用长达数年的周三绝食抗议,让世人看清中国政府是怎样制造了郭飞雄冤案。我不在乎政府会不会理会我的绝食抗议。只是要用这样的抗争显示:中国政府制造郭飞雄冤案,是一件丑陋的违背道义、违背法律的事。长达数年的绝食抗议,同时也是向惯用暴力手段对待人们、公然践踏法律、道义和良知制造冤案,并且洋洋自得的政府的经久不愈合的伤口上,贴上一块膏药。在政府的溃烂的伤口上,贴上一剂药膏——让政府知道,政府用暴力对付人民,真是病得不轻,希望它有点反思。有所醒悟、期待它改正。也让人民看到真实——沉睡的雄狮,醒不过来,是被遮蔽了双眼,看不见真实。而我这个在自己丈夫的酷刑、冤案中,醒来的人,有义务做一个呼天唤地的见证人,反对遮蔽。

我用数年时间表达的绝食抗议的背后,是一个公民对自由民主、公平公正、法治人权的社会制度的渴盼。是人类精神对美好生活状态的强烈盼望,是拒绝败坏的社会制度强迫人忍辱负重、在强权的侵蚀下沉默、苟活的决心。宁可身体受苦,也要追求精神在高处。中国历史记住了哭倒长城的孟姜女的眼泪,也必将记住我对中国政府用高压电警棍电击生殖器制造我丈夫冤案的强烈愤怒和谴责。

在接下来的漫长刑期中,我不知道郭飞雄还会遭遇到怎样的险情!

他之所以遭受到如此毒手,施恶者的目的是:要用极端的身体摧残和精神摧残打跨他的精神,让他放弃从事推动中国走向自由民主法治社会的信念和行动。但,他是一个温和而坚定的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性格坚毅、坚守自己的信念,按他自己所言:他从出生至今的岁月,一直生活在中国社会的动荡的历史里,一些信念和思想的长成是与生命一起长成的、深入骨髓的。

鉴察一个人,不是在他主动状态的时候,不是在他拥有充分的物质和权力的时候,而是在他身处险境的时候,是在他处于被动状态的时候。困境是区分辨识人性格的最好时机。在郭飞雄三次狱中生涯中,面对摆在眼前明晃晃的考验,面对人生中这一时这一刻的挑战,没有权宜之策,惟有硬碰硬。他用他在困境中的担当 、他的智慧、他的纯粹和英勇向世人证明他自己。他是世人中最坚定最勇敢者之一。他经受考验,胜过试探,他做到了孔子所言之“君子固穷。”

他经历了三次的牢狱,经受了各种酷刑拷打,身体上留下五六处伤残,郭飞雄不改初衷,不弃信念。他说:三十年来,中国没有人经受他的遭遇。所以,首先应该尊敬他的人品和性格的人,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亲人,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三次入狱中,与他直接接触的前前后后的人。是这些握有国家专制机器、握有硬权力的人——他们,作为设计者、实行者、见证者,他们首先应该敬重他,敬重他的刚毅、勇敢、坚守信念、坚守人之尊严。

我感谢美国二十一世纪中国基金会给我这个机会,在此我想说:在历经多次的艰险之时,世界各地、社会各界的朋友们给予我们的支持和援助,您们的这些正义的支持,是此艰难生活时段,我珍藏的记忆。在这段特殊时期,我们的生活一边是灾难,一边是关切。我们在感受不公的时候,也感受到了深深的真挚的关爱,这份关爱消解了灾难的尖锐和锋芒,构建为应对艰难时刻的一份力量。虽然都是寻常的语言,我还是要说:深深感谢!藉着这个机会,我也要说出那些与郭飞雄接触的前前后后的人心里想到而不肯说出的那句话——向郭飞雄致敬!

张青
2008年4月11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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