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本正經地干下的那樁殠事必有記載,本屬常識。可惜在供研究者披覽的民盟史裡,對此一字不提;拿著介紹信、找到資料檔案俱全的民盟總部,也遭“客氣”回絕。具體說,就是現在已經白紙黑字發表在書裡的《關於張東蓀叛國罪行的報告》(總號 19757 報告類 張東蓀罪行項 編號009 保密 定期收回)。我是怎麼看到它,並且將它如實翻錄下來的呢?
想來讀過這本書的人,都記得葉篤義:少年公子老封君(民盟中央副主席)是也。只不過他的公子時代並未像張愛玲父親那樣豪華地自我作踐——他用家裡的錢讀燕京、辦書店;而從公子到封君的一段,也是大起大落、激情加坎坷。在後記裡,我曾寫道:已經不再是燕京學生、早期民盟干員、後期民盟副主席的葉篤義,也在離世前,出於對傳主(以及施虐者)的認識、再認識、再再認識,傾力幫助在中國近乎‘路路不通’的著者——怎麼傾力幫助的?
那是1996年。在民盟總部和檔案館碰壁之後,我來到葉篤義家。若論關系,可算有一點:我編《中華英烈》的時候,曾請新華社老資格編輯方實(葉篤義的六弟葉篤成)做顧問;方實的女兒葉維力曾是我在《光明日報》服務時候的小朋友。我前往羅道莊拜望篤義先生。他雖在病中,心卻不糊塗。說到40多年前的那次批鬥會和大會記錄,他沒怎麼想就對我說:“我跟他們調。我寫回憶錄要用。”
不久,即接到讓我再到他家的電話。剛坐下,就聽見門鈴:一名民盟中央干部乘專車趕來:將“葉副主席要用”的資料親送到家。葉篤義說:“好,放在這裡吧。用過之後通知你來取。”這意味著他一走我就可以把這份1953年的會議記錄暨決議拿到街上復印了。來人說:“您看吧,我就在這兒等著。您用完了我帶走。要用的時候再送來。”
不知這是盟內調閱文檔的通例,還是葉“動筆”之希圖已然驚動了主管人,從而訂出了新規矩。這“驚動”最大的可能是“怎麼著,要攪一攪張東蓀案這個大糞坑!?”至於攪坑者為誰何,副主席抑或“臭名昭著的資產階級自由派代表人物”(筆者),還在其次。來人態度雖然堅決,尚注意基本禮貌。將文檔放在葉副主席書桌上,他就退到了外屋——兩間房之間的門開著,他可以看到裡間,也可以隨時進來,但只坐在房間另一端的沙發上,與我們保持著不與聞談話的距離。
幸虧我的包裡另有利器:錄音機。我拿起一張報紙,作出舉著看到樣子,實為隔斷我與外屋之間的視線,然後一頁接一頁輕聲對著話筒讀(讀者從出版社網頁公布的這份文件裡,在屬於表態範疇的結尾處,可看到多處“……”,這就是為省時間而略去的“萬歲”等套話)。幾份文件,包括《補充交代》、《補充的再補充》、《再再補充》,以及《關於張東蓀叛國罪行的報告》在大約二十鐘裡錄畢。其間,葉篤義曾走來走去倒茶換水。我們三人誰對誰都沒說過話。可惜民盟明文記載的“自1952年3月10日起至1953年7月25日止共有53頁”的卷宗(裡邊有批鬥大會諸位發言),未能全部錄下。
錄音翻為文字之後,立刻發給張家親屬,並與左玉河等人“攜手互助、資源共享”。沒想到共享的結果,竟是這位體制內研究人員對它的率先發布。雖說在他1998年出版的《張東蓀傳》最後一頁的腳注中,也禮貌周全地衷心感謝張家親屬“提供資料”(記得書中發表的檢討殘片麼?);感謝“筆者所尊敬的一位不便提名的女士提供了非常寶貴的資料”;可惜作為“黨中央國務院智囊團”學者,雖說安享的也是納稅人的錢,卻只有甘願置身於黨對意識形態嚴控之一途。基於此,傳主在嚴逼下的自我貶損,變成這位思想家白紙黑字的欣然供認。“不便提名女士”和張家後人駭然、慘然之余,不得不認可這一現實:東蓀先生“消失”近半個世紀後,終於有人“把他寫出來”了。我這慢手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張飴慈鄭重慨言:你什麼時候動筆呀?是不是我活著時候能看的,就左玉河這一本傳記了?
2009年,我將新書送到張飴慈手上。提在扉頁上的是:另一本書出來了。你還活著。
用了好幾年功,東蓀先生的故事,對著者而言,已成藏在心裡卻隨身帶著的知識與智慧寶庫。時至今日,每讀網頁跟貼,或者哪家傳媒打來越洋電話,追索該日發生在我們老大中華的事。著者腦子裡轉著的,竟然總是“東蓀先生如果在世,他會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