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專欄:劉黑手,你也有今天

劉曉波獲獎,電話、短信潮水般湧來。有“歡呼”的,有“浮一大白”的,有“就得給他們點顏色”的……一位香港友人來信:“真奇怪,為什麼一直在流淚。”

沒什麼奇怪的啊--六十年了,多少無辜的人被剝奪、遭欺負,多少志士仁人被拘押、遭殘害……中國人盼共和、盼解放、盼改革、盼安定,多少眼淚都流干了......

但這回,我告訴她,就讓淚水盡情地淌吧。我們流淚,不是因為屈辱無助,不是因為悲憤沮喪,不是因為黑暗中踽踽獨行,年華性命只在誤解與冷漠中奉獻;而是因為,舉世矚目的諾貝爾和平獎告訴我們,劉曉波和他的同道不再孤立無援;而是因為,再蠻橫的權力也無法將中國這方土地在精神上與世界隔絕--哪怕執政的還是共產黨;哪怕對思想、言論、傳媒發號施令的還是中宣部;哪怕道貌岸然的法官仍須對黨委惟命是從;哪怕從“無產階級”蛻變為 “既得利益權貴” 的大權在握者,依舊以為手裡有塊肉骨頭就能把所有的人變成狗!

但他還在牢裡吶,這個不倦的行者,這個“在爭取中國基本人權上,付出的長期、非暴力努力”的文學理論與評論家。二十多年前,劉曉波闖北京,以 “文壇黑馬” 贏得贊美、招致非議。對他天馬行空的文字,記得當時溜過兩眼,只覺得“這小子說什麼哪?”。

何況,文學,這可是當局自延安展拳腳以來就玩熟了地方,稍不留心(或者說稍加用心)就會給絆住,從此掉進理事、博導、國家基金、外出講學的富貴溫柔鄉,曹雪芹羅貫中而外,捯扯捯扯郭魯茅巴,外帶捧幾個新人……闖進北京的劉黑馬,會有什麼選擇?

1989年5月,聰明人往外跑、或滯留在外觀望形勢的時候,他急匆匆返國,一頭扎進天安門--用他的話說,如果不和絕食學生在一起,根本無法影響局面。記得當時我真是很生他的氣。沒料想,在緊要關頭,“四君子”與前線指揮官“火線談判”,最後防止了“天安門廣場血流成河”。對此,至今不見公正評說,劉曉波頂著“黑手”之名鋃鐺入獄。

最近這回獲判十一年,是因 “煽動顛覆國家政權” --抓起來一年之後才補上的所謂罪行。何謂 “煽動”?不錯,二十多年來,刨去監牢幾進幾出誤了他不少功夫,劉快手敲進電腦、發到網上的文字,已有好幾百萬--如果這就是 “煽動”,什麼樣的言說在中國不受《憲法第35條》保護?

二十一年了,除了包頭裹腳地和王朔戲出一冊 《美人贈我蒙汗藥》,這個犀利、透辟、啃書本一流的熱血漢子在自己祖國沒有作品。他們夫婦 “委托印刷 文責自負” 的唯一一本小書,是 “獻給天安門母親和所有有記憶的人” 的。劉霞以她的攝影所做的裝幀插圖,是已經不會哭泣、一個個大睜著無淚的眼睛的娃娃。劉曉波沒有敵人,他的對手是專制極權。在黑暗中,他高喊:

突然的血腥窒息了我
突然的牢獄磨礪了我
我變成一塊頑石
任恐怖政治的抽打
堅硬而冰冷的表情
永遠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