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林漫步之記者看書】 吳亦桐書評:談平民抗暴者 《子彈鴉片》
2017.08.25
我選擇在很多個寂靜的暗夜裡讀廖亦武的《子彈鴉片》,生怕喧囂的白晝破壞一個又一個令人有些窒息的畫面,無疑廖亦武的書是畫面感極強的,一群平民與六四屠殺、坦克、鮮血狹路相逢,他們無路可逃、他們血氣方剛,有人點燃軍車、有人把填滿油漆的雞蛋砸向天安門城樓上的獨裁者頭像……。
廖亦武的《子彈鴉片》裡,長安街頭鮮血干涸、火焰熄滅後,他們被稱為“六四暴徒”“縱火犯”“泄密者”投進監獄,與強奸犯、小偷們關在一起,政治犯的生存的臨界點是難以想像的酷刑、被扒光、被逼生吃蛔蟲的凌辱,他們成為抽去思想僅具有勞動力價值的工具,生產橡膠手套、羊毛衫的獄中流水線,細小的羊毛飛舞、滑石粉彌漫、湮沒了他們的青春時代……。
廖亦武在2012年出版的這本書中收錄了大屠殺畫家武文建、街頭勇士王岩、王連會、行為藝術家余志堅等17位普通人自己講出的六四故事,這位作家懂得“邊緣狀態”中可以找到最真實歷史脈絡、那裡也是人性怒放的地方。
如果不是他的尋找和記錄,我們不知道或不願意相信,天安門運動的大多數人並不是包遵信《未完成的涅磐》一書中能夠賦予八九民運重大的價值和意義的知識份子群體。大多數人和《子彈鴉片》中的張茂盛、董盛坤一樣,看到8歲的小孩子被槍殺,看到軍車朝人群開槍時,就會血氣上湧,大喊“王八羔子怎麼能殺人呢”,他們隨手點著了軍車,動作一氣呵成,在我的價值取向中,這完勝“公車上書”。
我們看了太多天安門學運中“精英”的故事,精英帶著醒目的標簽和光環,直到今天他們還在世界的舞台有一定的“話語權”。武文建曾在廖亦武訪談中問“沒有話語權就沒有歷史嗎?”
平民抗暴者因話語權的缺失,他們失去了這個社會越來越功利的人們的尊重,這本書中的主人公的刑期遠超當年的學運領袖,他們被判死緩、無期徒刑。待走出監獄後,世界早將他們甩在身後,他們重新去認識和承受槍響後的時代裡遍布的人性荒蕪。書中的劉儀16年牢獄生涯結束後成了小攤販;還有沒有寫在書中的抗暴者朱更生,出獄後母親過世竟無錢安葬……我大放悲聲,卻覺得自己根本不配也絕不能使用“同情”這樣的字眼。
筆者和畫家武文建在電話中交流,他數落了出獄後的世態炎涼,卻聽不出幽怨,還有著自嘲和嘲諷他人的底氣。
武文建:六四事件不光是大學生、也不光是學者精英,其實更受苦的就是這些民間百姓,他們付出的更多而沒人知道。從八九以後知識精英群體,一直對底層民間的暴徒這一塊兒好像集體沉默似的。後來我就碰見廖亦武,完了之後我倆的觀點一拍即合,我也挺感激他的。
被武文建們感激的廖亦武曾被抄家、判監、被圈禁在祖國。幸運的是2011年他跨過雲南通往越南的窄窄的橋,帶著這些底層的故事,在異鄉德國他收獲了遲到贊美,也讓他故事中個體生命的尊嚴回歸。
2012年廖亦武獲得了德國最高人文獎“書業和平獎”,他對媒體說用了7年,才推出這本強權和金錢交替磨損的歷史舊痕「子彈鴉片」,這或是一本留給明天的證詞。
今年3月底,書中的主人公之一余志堅在美國病逝;7月,他的摯友劉曉波在數年的牢獄生涯中罹患肝癌病逝,廖亦武告訴本台記者,2019年“六四大屠殺”30周年時,將推出英文、法文《子彈鴉片》修訂版,他在前言包括劉曉波在內的故事。筆者認為廖亦武給了精英劉曉波一個從聖殿回歸平凡大地的儀式,也在彌合六四精英與底層之間的裂痕。
廖亦武:修訂版的前言第一個是“劉曉波兩封提前寫好的死亡信”,他的殉道的精神走到今天都是命中注定。余志堅也在他之前去世了,這兩個我認為都是天安門大屠殺前後主要的見證人,第三個我重提了王維林、六四最後一個囚犯苗德順,這三個失蹤、客死異鄉、死於共產黨的謀殺,都極具象徵意義。我既跟武文建他們這個“暴徒”的群體有緊密的聯係,又跟劉曉波是好朋友,我就成了中間一個聯結點,不應該把雙方對立起來。
廖亦武還告訴筆者,28年了,“大屠殺”還在繼續,劊子手不斷獲勝,他們糟踏了祖國的糧食、河流、天空和地下水,他們抓捕709律師;他們的觸角伸向西方,與妥協的西方政客、商人一起制造“價值垃圾場”。
廖亦武:那個時候的預言現在還在進行、屠殺還是在進行、宰割全世界。
試問沒有在“大屠殺”中倒下或還未來得及在那時出生的我們,有沒有理由在鴉片中麻木?
廖亦武,詩人、作家;1989年因發表長詩「大屠殺」和制作電影「安魂」,被判入獄4年;2011年流亡德國。其作品「底層訪談錄」「沉淪的聖殿」「上帝是紅色的」「六四 我的證詞」等被譯成多種文字。曾獲法國“抵抗詩人”、德國“紹爾兄妹”、“書業和平”等國際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