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人語.一】「新香港」下傳媒宣告「死亡」 港媒還可如何走下去?

左:在去年12月底,香港網媒《立場新聞》前高層被控「串謀發布煽動刊物」。右:幾天之後,另一網媒《眾新聞》亦因「無法安心做新聞」,宣布停運。
左:在去年12月底,香港網媒《立場新聞》前高層被控「串謀發布煽動刊物」。右:幾天之後,另一網媒《眾新聞》亦因「無法安心做新聞」,宣布停運。 (粵語組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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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一年半,香港傳媒出現驚天動地的變化。包括《香港電台》遭到大整頓;《蘋果日報》涉違反《國安法》被迫結業;2個月前,《立場新聞》前高層被控「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眾新聞》亦因「無法安心做新聞」,宣布停運。新聞機構被搜查、公司資金被凍結、記者被控告,彷彿成為「新香港」下的「新常態」。被迫離場之後,記者還有路可走嗎?我們請來兩個成長於不同年代的記者,講述面對同一大時代,他們怎樣看新聞行業的前景。

「我記得有位較資深的同事和我說,這裡很像『兄弟幫』,大家不太計較,都是想做好新聞。」阿之這樣形容《立場新聞》。

新聞系畢業生 用「記者」身分去記錄大時代

2019年尾新聞系畢業的阿之(化名),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就是《立場》的記者。阿之稱,自己不是那種「立志要做記者」的人,曾在主流媒體做過港聞實習,卻發現記者工作似乎不太適合自己,直到爆發反修例運動的那個暑假,在港島區一間公關公司實習的她,漸漸發現「好像活在平行時空」,開始思考自己在這場運動的位置,最終決定以「記者」身分去記錄大時代,在朋友介紹之下,「機緣巧合」進了《立場》。

被問到在《立場》的點點滴滴,阿之滔滔不絕。她形容,《立場》自由度很大、行政架構沒有階級可言,總編和員工關係亦很密切。談起上司鍾沛權,阿之說他是個心急的人,如果記者有錯,會用一些尖酸字眼直斥其非,「不過你知道他不是為了罵你而罵你,而是真的為了件事,因為他是一個很熱愛做新聞的人。」她又說,林紹桐是理性、冷靜的人,會直接走到記者的位置,用心教導寫稿要留意的地方。

《蘋果日報》停運後,有輿論推測《立場》或是下一個「高危」媒體。阿之坦言,《蘋果》的遭遇對她「衝擊很大」,也感到更具體的恐懼。

「當抓的是有份參與編採的人,你就會很擔心自己的上司。這件事是不是遲早都會發生呢?」心知總有這天,阿之的生活自此起了變化,習慣睡前將手機設為響鈴模式,她解釋指,之前試過好幾次,因為將手機設為靜音,第二天醒來發生「大事」,卻收不到上司的電話,遲了到現場採訪。過了一會兒,她再補充:「是啊,就是抱著做到最後一天的心態。」

2021年12月29日,這天終於到來。

香港警方國安處動用超過200名警員,搜查《立場新聞》辦公室逾4小時,檢走30多箱物品,並先後拘捕7人,包括時任署理總編輯林紹桐、前董事鍾沛權、周達智、吳靄儀、方敏生及何韻詩,以及前《蘋果日報》副社長陳沛敏,指他們涉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立場新聞》即日停運,移除網站及社交媒體所有内容,並遣散所有員工。翌日(30日),鍾沛權和林紹桐被正式落案起訴,二人申請保釋被拒。

前《立場》記者:創傷來得太突然 傷口何時才痊癒?

阿之說:當你看到……被人拉的那天,你都會有100次的想象,或者心裡已經想像過整個情況,但當你上到法庭,你沒有想像過,原來你真的會見到你兩個老細坐在犯人欄後面,然後法庭書記一條一條控罪讀出來,說你這間公司如何煽動、如何叛離,那一刻很震撼。你沒有想像過,你一直做的事情,別人一句就可以說你犯法,好像犯了很重很重的彌天大罪。

不安、不解、不甘,阿之對於突如其來的一切,百感交集。一夜之間,公司停運、昔日同事成為「被告」、失去記者身分被迫離場。要撫平傷口,並非一時之事。

和同事一起「圍爐」,是阿之療傷的方法。

這幾個星期,阿之不用再為採訪而奔波,便相約前同事到處逛逛,行山、露營、攀石、到郊區遊覽、耕田。儘管熱鬧過後,難免感到失落,但阿之說,「起碼你會知道有一班人陪自己,如果一直都是自己一個,就會好『大鑊』,因為你永遠只會浸在傷口裡面。」

活得好,是為了整理好思緒,更是為了不負「牆內人」的期許。「他們都想我們過得好,『我們ok,他們就ok』」,阿之續指,「當你知道裡面的人想你過得好,你會努力做他們想你做的事。」

未來有甚麼打算?阿之指,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遙遠,暫時未有心機積極找工作,可能會「躺平」一段時間。前路是迷茫的,但阿之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想這輩子再也不會遇上這班人……但你現在仍然很想和這班人一起工作。」

《立場新聞》在去年12月29日宣布停運,新聞行業一時風聲鶴唳。(本台資料圖片 / 石頭 攝)
《立場新聞》在去年12月29日宣布停運,新聞行業一時風聲鶴唳。(本台資料圖片 / 石頭 攝) (User21)

《眾新聞》倒閉 香港記者已「無處可藏」

「堅持正確的價值觀,問心無愧,相信必有回響。我們的節目來到這裡結束,大家珍重,再見。」

過去近兩年,對香港新聞工作者來說是離散的歲月。2020年因《有線新聞》大地震而集體總辭的中國組記者,以及2021年因《香港電台》「節目及人手調動」而出走的《鏗鏘集》記者,他們先後加盟《眾新聞》,組成「眾新聞中國組」以及「眾聲號」,《眾》也因此被業界笑言是「傳媒難民營」。

有了新平台,可以繼續做喜歡的事——繼續報道。只是好景不常,《立場》倒閉後4天,《眾新聞》亦宣布停止運作,「眾新聞中國組」以及「眾聲號」的記者又再一次失去「記者」的身分。

《鏗鏘集》前編導岑蘊華是其中一人。他在去年7月突然接到通知,毋需再為《鏗鏘集》提供服務,也毋需再回公司。岑蘊華指出,離開港台後,並不覺得新聞紀錄片會「完全沒有出路」,只是找資源變得困難,後來《眾》宣布停運,他認為「很明顯空間沒了很多」。

《眾新聞》主筆楊健興稱,停運是短時間的決定,觸發點是《立場新聞》停運,令他們認為不能清楚掌握執法界線,無法在安心的情況下做新聞。(路透社資料圖片)
Chris Yeung, chief writer at Citizen News and former president of the Hong Kong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and Citizen News Chief Editor Daisy Li pose for photo after they announced Citizen News will cease operations in Hong Kong 《眾新聞》主筆楊健興稱,停運是短時間的決定,觸發點是《立場新聞》停運,令他們認為不能清楚掌握執法界線,無法在安心的情況下做新聞。(路透社資料圖片) (TYRONE SIU/REUTERS)

紀錄片製作「燒錢」 但有「特定角色」

傳媒是「燒錢」的行業,而製作新聞紀錄片更加「燒錢」。岑蘊華透露,如果要組成一個製作團隊,定時定候有片出,製作費和人工合計,每集所需費用可以去到6位數字,平均每集約8至10萬港元;就算減省製作費,改變運作模式,也需要平均每集7至8萬港元。要尋出路,除了要思考資源問題外,平台和人手也是缺一不可。

岑蘊華說:紀錄片的製作費高,除了製作需要資源之外,記者都要維生,所以問題是記者走不走?當一批有經驗的人流走,其實對新聞紀錄片都有很大影響,不要說人走不走,首先就是找不找到人投資、繼續拍,這都是一個很大問題。有沒有敢拍?各樣問題加起來,前景是悲觀的,也沒發現有可行性。

對大眾來說,少了新聞紀錄片,可能無傷大雅。但岑蘊華指出,新聞紀錄片有特定角色,彌補每日恆常新聞的不足。「一宗新聞談的是防疫措施,(每日新聞)講的是『防疫措施是怎樣』,但防疫措施背後的理念,或者科學根據,或者不同看法,較少在每日恆常新聞出現」。

當新聞失去了紀錄片,岑蘊華認為會很容易流失一種角度、詳細且深入的調查,讓大眾容易忽略一些説法。更重要的,這些説法能引發更多公共討論,甚至是促使政府回應。

當「壞」遇上「更壞」

岑蘊華1992年入行,2004年轉行開設咖啡餐廳TC2,而餐廳就成為記者行家的「聚腳地」,不時有記者到訪,向他吐苦水。直到2018年,岑蘊華在舊同事李賢哲邀請下,以外判形式為《鏗鏘集》40周年製作短片,TC2於2019年倒閉後,他便一直留在《鏗鏘集》。1997年回歸一刻、2003年700萬人上街、2019年反修例運動,岑蘊華都走在新聞最前線,同時亦見證著香港時代的變遷。

岑蘊華說:所有你以前掌握的所謂「經驗」,或者所謂在中間遊走的「智慧」,其實都不適用了。你所有的東西,都是全新遊戲規則。對我來說,以前很多所謂「好難做」、「寒冬」,但你咬緊牙根都可以走下去,現在是拉近「Death(死亡)」,行錯一步,你會掉下去死。

「接近死亡」,岑蘊華這樣形容近兩年的香港新聞行業。在後《國安法》年代,他有感採訪變得越來越困難。岑蘊華說,在他那個年代,新聞工作者只需捉緊原則,關注報道是否公允持平,但後來有了《港區國安法》,記者似乎多了點顧忌。

「例如我們做《眾聲號》,都要顧及《眾》的風險,也要顧及同事的風險,很多都是要想多點,自我規限、自我審查。」岑蘊華續指,大時代下新聞題材何其多,不過「你已經沒有自由去做你覺得應該要做的事情。」

《香港電台》大地震,多個皇牌節目被整頓,《鏗鏘集》亦不能倖免。班底抱著「不要懷憂喪志,讓我們再一起試試」的心態,成立《眾聲號》。(本台資料圖片 / 李若如 攝)
《香港電台》大地震,多個皇牌節目被整頓,《鏗鏘集》亦不能倖免。班底抱著「不要懷憂喪志,讓我們再一起試試」的心態,成立《眾聲號》。(本台資料圖片 / 李若如 攝)

見證「已死」的新聞 有意義嗎?

經歷《立場》一事,阿之對新聞行業未來更加灰心。「現在已經不是『衰落-ing』(衰落中),是死了。」阿之不禁問道,繼續當記者,只不過是繼續見證行業死後的狀態,還有意義嗎?「做記者就是要出去問問題,問官員解答社會大眾對社會問題或政策的疑問,但現在是否還可行呢?我很質疑。」

近月,香港傳統大報《明報》在其觀點版新增編按,強調文章如提出批評,旨在指出錯誤,絕無意圖煽動憎恨,其後更被親北京媒體點名質疑,《明報》是想接過《蘋果》煽動角色。這讓阿之覺得,新聞行業接下來是要鬥「根正苗紅」。

香港警務處處長蕭澤頤重申,媒體的「紅線」是法律條文,是否觸犯煽動罪最重要的是背後的意圖,如果觸犯法例,就算加入聲明,警方都會執法。

蕭澤頤說:其實這些免責聲明,我覺得沒有太大意思,因為你不能說自己沒有做,便是沒有做,不能自我催眠或自我陶醉說自己不是這回事,而你如果真的有犯法,你做一些免責聲明是沒有用。

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

岑蘊華暫時未看到新聞紀錄片的出路,仍在找方法,在此之前或會做多點教育工作,支持前線記者或自由工作者怎樣用紀錄片說故事。

岑蘊華對前景的評估雖然悲觀,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覺得這個行業已死」。無論現實多麼壞,保持好心態,也許是他在大時代自處的方法,唯有盼「過多一會兒,會有另一條路可以走遠一點的。」

現被迫「躺平」的阿之,日後會否拾回「記者」身分?「我覺得香港沒有一間傳媒機構,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事情。」捨得以後不做記者嗎?阿之又説,想不到除了記者以外,還能做甚麼。她說,因經驗問題,要用獨立記者身分走下去很難,或者會考慮到法庭旁聽記錄,但這些都是之後的事了。

堅守還是離場,成為了新聞工作者的新課題。對於仍然留下來的人,阿之想起了總編和她説過的話。

阿之說:(《立場》前總編)阿權和我說,最後單獨對話,和我說對年輕記者的期許,可能適用:「你知道自己寫的東西,這一刻寫的事情,報道的故事,對於歷史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紀錄。可能30、40年後,你報道的價值,可能要30、40年後,人們再看,都覺得很重要。」

記者:劉傲然 責編:李世民 網編:江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