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年半,香港傳媒出現驚天動地的變化。包括《香港電台》遭到大整頓;《蘋果日報》涉違反《國安法》被迫結業;2個月前,《立場新聞》前高層被控「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眾新聞》亦因「無法安心做新聞」,宣布停運。新聞機構被搜查、公司資金被凍結、記者被控告,彷彿成為「新香港」下的「新常態」。被迫離場之後,記者還有路可走嗎?我們請來兩個成長於不同年代的記者,講述面對同一大時代,他們怎樣看新聞行業的前景。
「我記得有位較資深的同事和我說,這裡很像『兄弟幫』,大家不太計較,都是想做好新聞。」阿之這樣形容《立場新聞》。
新聞系畢業生 用「記者」身分去記錄大時代
2019年尾新聞系畢業的阿之(化名),畢業後第一份工作就是《立場》的記者。阿之稱,自己不是那種「立志要做記者」的人,曾在主流媒體做過港聞實習,卻發現記者工作似乎不太適合自己,直到爆發反修例運動的那個暑假,在港島區一間公關公司實習的她,漸漸發現「好像活在平行時空」,開始思考自己在這場運動的位置,最終決定以「記者」身分去記錄大時代,在朋友介紹之下,「機緣巧合」進了《立場》。
被問到在《立場》的點點滴滴,阿之滔滔不絕。她形容,《立場》自由度很大、行政架構沒有階級可言,總編和員工關係亦很密切。談起上司鍾沛權,阿之說他是個心急的人,如果記者有錯,會用一些尖酸字眼直斥其非,「不過你知道他不是為了罵你而罵你,而是真的為了件事,因為他是一個很熱愛做新聞的人。」她又說,林紹桐是理性、冷靜的人,會直接走到記者的位置,用心教導寫稿要留意的地方。
《蘋果日報》停運後,有輿論推測《立場》或是下一個「高危」媒體。阿之坦言,《蘋果》的遭遇對她「衝擊很大」,也感到更具體的恐懼。
「當抓的是有份參與編採的人,你就會很擔心自己的上司。這件事是不是遲早都會發生呢?」心知總有這天,阿之的生活自此起了變化,習慣睡前將手機設為響鈴模式,她解釋指,之前試過好幾次,因為將手機設為靜音,第二天醒來發生「大事」,卻收不到上司的電話,遲了到現場採訪。過了一會兒,她再補充:「是啊,就是抱著做到最後一天的心態。」
2021年12月29日,這天終於到來。
香港警方國安處動用超過200名警員,搜查《立場新聞》辦公室逾4小時,檢走30多箱物品,並先後拘捕7人,包括時任署理總編輯林紹桐、前董事鍾沛權、周達智、吳靄儀、方敏生及何韻詩,以及前《蘋果日報》副社長陳沛敏,指他們涉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立場新聞》即日停運,移除網站及社交媒體所有内容,並遣散所有員工。翌日(30日),鍾沛權和林紹桐被正式落案起訴,二人申請保釋被拒。
前《立場》記者:創傷來得太突然 傷口何時才痊癒?
阿之說:當你看到……被人拉的那天,你都會有100次的想象,或者心裡已經想像過整個情況,但當你上到法庭,你沒有想像過,原來你真的會見到你兩個老細坐在犯人欄後面,然後法庭書記一條一條控罪讀出來,說你這間公司如何煽動、如何叛離,那一刻很震撼。你沒有想像過,你一直做的事情,別人一句就可以說你犯法,好像犯了很重很重的彌天大罪。
不安、不解、不甘,阿之對於突如其來的一切,百感交集。一夜之間,公司停運、昔日同事成為「被告」、失去記者身分被迫離場。要撫平傷口,並非一時之事。
和同事一起「圍爐」,是阿之療傷的方法。
這幾個星期,阿之不用再為採訪而奔波,便相約前同事到處逛逛,行山、露營、攀石、到郊區遊覽、耕田。儘管熱鬧過後,難免感到失落,但阿之說,「起碼你會知道有一班人陪自己,如果一直都是自己一個,就會好『大鑊』,因為你永遠只會浸在傷口裡面。」
活得好,是為了整理好思緒,更是為了不負「牆內人」的期許。「他們都想我們過得好,『我們ok,他們就ok』」,阿之續指,「當你知道裡面的人想你過得好,你會努力做他們想你做的事。」
未來有甚麼打算?阿之指,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遙遠,暫時未有心機積極找工作,可能會「躺平」一段時間。前路是迷茫的,但阿之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想這輩子再也不會遇上這班人……但你現在仍然很想和這班人一起工作。」

《眾新聞》倒閉 香港記者已「無處可藏」
「堅持正確的價值觀,問心無愧,相信必有回響。我們的節目來到這裡結束,大家珍重,再見。」
過去近兩年,對香港新聞工作者來說是離散的歲月。2020年因《有線新聞》大地震而集體總辭的中國組記者,以及2021年因《香港電台》「節目及人手調動」而出走的《鏗鏘集》記者,他們先後加盟《眾新聞》,組成「眾新聞中國組」以及「眾聲號」,《眾》也因此被業界笑言是「傳媒難民營」。
有了新平台,可以繼續做喜歡的事——繼續報道。只是好景不常,《立場》倒閉後4天,《眾新聞》亦宣布停止運作,「眾新聞中國組」以及「眾聲號」的記者又再一次失去「記者」的身分。
《鏗鏘集》前編導岑蘊華是其中一人。他在去年7月突然接到通知,毋需再為《鏗鏘集》提供服務,也毋需再回公司。岑蘊華指出,離開港台後,並不覺得新聞紀錄片會「完全沒有出路」,只是找資源變得困難,後來《眾》宣布停運,他認為「很明顯空間沒了很多」。

紀錄片製作「燒錢」 但有「特定角色」
傳媒是「燒錢」的行業,而製作新聞紀錄片更加「燒錢」。岑蘊華透露,如果要組成一個製作團隊,定時定候有片出,製作費和人工合計,每集所需費用可以去到6位數字,平均每集約8至10萬港元;就算減省製作費,改變運作模式,也需要平均每集7至8萬港元。要尋出路,除了要思考資源問題外,平台和人手也是缺一不可。
岑蘊華說:紀錄片的製作費高,除了製作需要資源之外,記者都要維生,所以問題是記者走不走?當一批有經驗的人流走,其實對新聞紀錄片都有很大影響,不要說人走不走,首先就是找不找到人投資、繼續拍,這都是一個很大問題。有沒有敢拍?各樣問題加起來,前景是悲觀的,也沒發現有可行性。
對大眾來說,少了新聞紀錄片,可能無傷大雅。但岑蘊華指出,新聞紀錄片有特定角色,彌補每日恆常新聞的不足。「一宗新聞談的是防疫措施,(每日新聞)講的是『防疫措施是怎樣』,但防疫措施背後的理念,或者科學根據,或者不同看法,較少在每日恆常新聞出現」。
當新聞失去了紀錄片,岑蘊華認為會很容易流失一種角度、詳細且深入的調查,讓大眾容易忽略一些説法。更重要的,這些説法能引發更多公共討論,甚至是促使政府回應。
當「壞」遇上「更壞」
岑蘊華1992年入行,2004年轉行開設咖啡餐廳TC2,而餐廳就成為記者行家的「聚腳地」,不時有記者到訪,向他吐苦水。直到2018年,岑蘊華在舊同事李賢哲邀請下,以外判形式為《鏗鏘集》40周年製作短片,TC2於2019年倒閉後,他便一直留在《鏗鏘集》。1997年回歸一刻、2003年700萬人上街、2019年反修例運動,岑蘊華都走在新聞最前線,同時亦見證著香港時代的變遷。
岑蘊華說:所有你以前掌握的所謂「經驗」,或者所謂在中間遊走的「智慧」,其實都不適用了。你所有的東西,都是全新遊戲規則。對我來說,以前很多所謂「好難做」、「寒冬」,但你咬緊牙根都可以走下去,現在是拉近「Death(死亡)」,行錯一步,你會掉下去死。
「接近死亡」,岑蘊華這樣形容近兩年的香港新聞行業。在後《國安法》年代,他有感採訪變得越來越困難。岑蘊華說,在他那個年代,新聞工作者只需捉緊原則,關注報道是否公允持平,但後來有了《港區國安法》,記者似乎多了點顧忌。
「例如我們做《眾聲號》,都要顧及《眾》的風險,也要顧及同事的風險,很多都是要想多點,自我規限、自我審查。」岑蘊華續指,大時代下新聞題材何其多,不過「你已經沒有自由去做你覺得應該要做的事情。」

見證「已死」的新聞 有意義嗎?
經歷《立場》一事,阿之對新聞行業未來更加灰心。「現在已經不是『衰落-ing』(衰落中),是死了。」阿之不禁問道,繼續當記者,只不過是繼續見證行業死後的狀態,還有意義嗎?「做記者就是要出去問問題,問官員解答社會大眾對社會問題或政策的疑問,但現在是否還可行呢?我很質疑。」
近月,香港傳統大報《明報》在其觀點版新增編按,強調文章如提出批評,旨在指出錯誤,絕無意圖煽動憎恨,其後更被親北京媒體點名質疑,《明報》是想接過《蘋果》煽動角色。這讓阿之覺得,新聞行業接下來是要鬥「根正苗紅」。
香港警務處處長蕭澤頤重申,媒體的「紅線」是法律條文,是否觸犯煽動罪最重要的是背後的意圖,如果觸犯法例,就算加入聲明,警方都會執法。
蕭澤頤說:其實這些免責聲明,我覺得沒有太大意思,因為你不能說自己沒有做,便是沒有做,不能自我催眠或自我陶醉說自己不是這回事,而你如果真的有犯法,你做一些免責聲明是沒有用。
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
岑蘊華暫時未看到新聞紀錄片的出路,仍在找方法,在此之前或會做多點教育工作,支持前線記者或自由工作者怎樣用紀錄片說故事。
岑蘊華對前景的評估雖然悲觀,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覺得這個行業已死」。無論現實多麼壞,保持好心態,也許是他在大時代自處的方法,唯有盼「過多一會兒,會有另一條路可以走遠一點的。」
現被迫「躺平」的阿之,日後會否拾回「記者」身分?「我覺得香港沒有一間傳媒機構,可以做到我想做的事情。」捨得以後不做記者嗎?阿之又説,想不到除了記者以外,還能做甚麼。她說,因經驗問題,要用獨立記者身分走下去很難,或者會考慮到法庭旁聽記錄,但這些都是之後的事了。
堅守還是離場,成為了新聞工作者的新課題。對於仍然留下來的人,阿之想起了總編和她説過的話。
阿之說:(《立場》前總編)阿權和我說,最後單獨對話,和我說對年輕記者的期許,可能適用:「你知道自己寫的東西,這一刻寫的事情,報道的故事,對於歷史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紀錄。可能30、40年後,你報道的價值,可能要30、40年後,人們再看,都覺得很重要。」
記者:劉傲然 責編:李世民 網編:江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