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捷生:血路--1989 (6-10)


2008.08.26
六、 
 
甚至于我亦骤生疑惑事态或许不至太严重北京市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的权威性大可置疑。毕竟戒严以来十余日已无一个党政军要人在电视上露过面了。 
 
首传警讯的是西南路。 
 
天将入黑,前门西大街突然出现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前锋,以强行军姿态衔枚疾进,直奔广场。约一个连的的军人个个浑身精湿,跑得摇摇欲倒。从供电局至前门几百米马路上,已有六七名士兵昏厥倒地,队伍只管向前冲,竟置躺倒在路心的战友于不顾。显见得是接到死命今,限时限刻到位。 
 
北京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惊呆了。直至士兵突进广场前的一那,市民才伧促组成人墙堵截。筋疲力尽的官兵就势一摊泥似的坐下,疾跑之后的骤然静止,又导致多人虚脱昏迷。有市民指点不太远处有急救中心,并协助架走半休克的士兵。此时,人群如堵,齐声唱起《国际歌》和《义勇军进行曲》。闻讯赶来的学生纠察队匆匆跑进电话亭告急传警。       
 
这支前锋分队喘过气来,似也茫不知所措,任何一个方向都无友军踪迹,即使怀有密令,此情此景,也难有什么施为。半小时后,这支分队原路撤回。市民欢声雷动,个个神采飞扬。殊不知这场「遭遇战」是89民运「和平非暴力」主义的最后一次胜利了。 
 
天色尽黑。过于冒进的孤军无助而退,反助对方召来援兵。不久,各院校的学生打著旗帜增援广场,学生纠察队则开赴各路口组织堵截。市民群起设置路障,喊著号子搬动路心的铁栏和水泥隔离墩,更用公共巴士堵住前门通广场的要津。 

七、

 
大军压境,北京人士气依然高昂。他们未遗忘13年前另一次悲壮的「四五」天安门事件。北京人的血没有白流。他们创造了一个时代,现在他们更要著手创造另一个时代。 
 
我遍体血潮陡涨,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中国向何处去,将在广场立见分晓。全世界的炎黄子孙将要熬过一个无眠的夜晚,等待破晓。 
 
    「在这紧急关头,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下定决心,命令驻守在首都周围的戒严部队,强行开进,平息暴乱。」--《北京发生反革命暴乱的事实真相》北京市委宣传部6月5日。 
 
不再有幻想。尽管没人知道「暴乱」这个词,光明与黑暗的总决战已拉开序幕。当局拟祭出13年前的木棍铁棒改用摩登的催泪瓦斯高压水龙电棍橡皮子弹抑或各路大军一拥而上,刺刀枪托加上当日凌晨曝过光的江湖帮会器械 
 
倘是如此,面对宁折不弯的北京人,场面之惨烈将是耸人听闻的。 
 
然而,真若如此,尽管失之原始和粗暴,但对国际政治行为准则的超越毕竟是有限度的。世界仍会一片哗然,齐声谴责,最终总会不了了之。急火攻心的当局既立心镇压,全少应衡量和筛选一下镇压的方式。不幸,他们并不具备这起码的心智水准。一个缺乏应变能力的政府,不但要输掉民心,更会把整个国族的命运葬送掉。 
 
更不幸的是,人民虽已领教过当局的铁石心肠,却仍未料及它愚蠢和野蛮到了何等程度。 
 
20世纪未的一场大血祭,就这样宿命般的设坛于中国的北京。 

八、

 
夜色苍茫,广场四周的帝王宫阙和共和建筑被抽象化,只剩下黝黑的轮廓,如同颟顸的巨兽,正联手拉开悲剧之网,大气中凝固著诡异和嗜血的氛围。 
 
我匆匆返家,告妻子我要在广场守夜,嘱咐她照顾好孩子。妻子极度不安,又不知事情将怎样开始和结束,便心情沉重地送我下楼。 
 
正在此刻,战幕震耳欲聋地拉开了。两辆装甲车就如庞大的恐龙从夜幕中冲出,沿前门西大街开足马力全速冲锋,将凌散单薄的路障辗得火星四溅,扭曲的铁栏和水泥块尖啸著迸起和坠落。事出突然,街上并无人墙。钢铁怪兽横冲直撞,疾驰至前门才首遇巴士路障。第一下冲击将巴士撞出个大窟窿,接著退后再硬闯,把巴士尾部撞得稀巴烂,然后拐弯突入广场。 
 
沿街的市民如遭雷殛。妻子一下抱住我大哭起来。我眼见铁甲车所过之处,老百姓霎时都泪洒长街。我永不会忘记这极具震撼性的场面。此刻是10时15分。政府和人民无可挽回地彻底决裂了。

九、
 
 
装甲车开过的间隙,市民奋力推动各类型号的车辆组成双重路障,善良的人们仍不忘留下两侧的自行车道,供红十宇会的救护车通行。或许是西南路的民众最为「和平非暴力」,这个方向始终是保卫广场的最薄弱关隘。半小时后,见首不见尾的野战军部队蜂拥开至。这是第一支逼近广场的大部队。排头的精选出来的骠悍突击队,拉开成散兵线,将钢枪倒提,像握著棍棒似的。这是一种「身体语言」警告抵抗者,军队定将采取断然措施,却不会开枪(这支天良未泯的部队和整个屠城行动颇不协调,他们最先抵达却最后才进入广场,更有令人诧异的表现,容后述)。     

然而,震怒的市民已无意接受军队这含糊的信息,那耀武扬威的装甲车已辗碎了他们和平的信念,激怒的情绪一下超越临界值。前门一带迎候军队的是一阵阵的汽水瓶和砖石雨。排头的军人即掷石回击,人行道两边的广告牌被掷得彭彭作响,我周围都有男女痛号。我左躲右闪多次险被击中。凭心而论,我绝不认同这种砖石战,且不说用石头去抵御全副武装的军队多么不智,要显示人民的齐心和力量,莫过于臂挽臂的血肉长城(稍后从其它路口传来的消息,验证出我的想法是那样迂腐可笑)。 
 
大批学生纠察队赶到,遏止住这混乱场面并终于组成了人墙,军队没有硬闯,转到毛主席纪念堂南边的空地待命。 
 
不一会,远处隐约传来枪声,间歇的一响就是劈啪一片,却听不清什么方向,一支支学生小分队开赴各热点,广场越来越空虚。营地影影绰绰不过几千人,望之实在叫人揪心。这时,广场广播站召集学生进行最后的宣誓「我起誓,我要用年轻的生命誓死保卫天安门,保卫共和国,头可断,血可流,人民广场不可丢」沈郁悲壮的声音令在场每个人的心弦都为之抖索。 
 
这刻刚过零时。决死的誓词一语成谶,使1989年6月4日这一天刻进了纪念碑,汉白玉阶石下的千百万英烈忠魂为之辗转反侧,同声一哭。历史的创口将永难弥合。

十、 

 
凌晨1时15分,广场正南方向枪炮声大作,珠市口一带曳光弹交织成网,把天都打红了。我急向前门移动,想要目击第一轮军人开枪杀人的情景。殊不知才到美资肯塔基家乡鸡饭店门前即与军队迎头撞上,望去是空军系统的兵,以冲锋枪鸣枪开路。和早先西南路那队野战军相比,正南方向的道路非常狭窄,且城南一向聚居文化水准偏低的底层民众,性格剽悍又易于冲动,抵抗应很激烈。这支空军部队怎会在珠市口开枪不到15分钟就抵前门 
 
血腥的场面就在我眼前发生了,它解释了一切。空军前锋通过十字路口,迎面正是严阵以待的学生与市民--保卫天安门广场的最后一道防线。军队没有丝毫犹豫,端枪就是一轮猛射。我的感觉是朝天开的,尽管不少人惊惶走避。防线散而复合,军人第二轮乱枪朝脚下打,路面铮然火星乱迸,得到的回应是一阵汽水瓶夹杂著石头(前门一带售饮料的摊档特别多,玻璃瓶就成了民众的主要「武器」)。

军人当即端枪平射,混乱中多人仆倒,惨号声撕心裂肺,最靠近我的是美资快餐店停车场岗亭,子弹穿过双层铝合金亭子,玻璃窗铿锵碎落。我身边空旷,只好弯腰躲到这个仅有的「掩体」后面,正好看见亭子里一位看更老伯脑袋被射开了瓢,脑浆和鲜血溅满了亭子,另一人在地上抽搐,不知死活。防线已崩溃,不畏死的市民仍追掷这支军队,但已无法阻止他们前进。士兵进入广场仍不停放枪威胁群众,但只要没挡道的,兵们只朝人头顶和脚下打。 
 
这是第一支挺进广场的外围部队,其速度之疾猛,正在于冷血和凶悍。大兵们进入大会堂东门前,还一轮乱枪向集中在纪念碑下静坐的学生头顶射去,多系曳光弹,弹头射到纪念碑上,宛如火柴头在磷片上划燃一般,迸出耀眼的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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