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大家好,这里是观点,我是唐琪薇,这期观点节目的嘉宾还是前天安门学运领袖张伯笠先生,张伯笠是当年二十一名被中国当局通缉的学运领袖中,唯一没有被警方逮捕也没能逃到海外的被通缉者,他如何在中国大陆度过长达两年的逃亡生涯?来美国后成为牧师的张伯笠,他的基督教信仰又如何影响到对中国社会和政治问题的观察?节目一开始让我们先从北大学生张伯笠三十五年前的逃亡生涯谈起。
张伯笠:我为什么要逃?有人说你们应该去自首,我认为自首就是跪下了,就是我们错了,我没错所以我不能自首。而我在逃的时候,他们开了一个人大代表大会,陈希同代表北京市做了一个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报告,其中有一段谈到我,说他们在天安门广场举办民主大学,声称是新时期黄埔军校,叫嚣要杀死四千七百万共产党员。那我是民主大学的校长,我从来没有讲过这种话,我才知道共产党要定我们罪的时候,他会用莫须有的罪名,我就觉得我们如果面对他的所谓的法律,我们活下去的机会不大,所以我只能逃,逃到了1989年12月我逃到苏联,为什么到了苏联呢?因为我所呆的地方离苏联就几十里路,就是过个边境就到苏联。我对戈尔巴乔夫还有些侥幸心理啊,我觉得戈尔巴乔夫主张新思维主张改革,跟西方的关系在恢复,那我如果逃到苏联,说不定也有机会逃到西方。可能我逃到苏联这段,追踪我的中国警察就失去了目标。这段我在苏联呆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吧,他们把我关到军方的,当时叫苏联红军,关到军方的监狱,我要求到西方,他执行的是驱逐出境,他没有把我送给政府,他说你自己回去,我们不想因你得罪西方,如果把你交给中国政府,那西方会抗议我们,我们这个改革开放也需要跟西方缓和关系,如果把你送给西方,中国政府会抗议我们,因为我们也不想得罪中国政府,所以这个苏联就把我驱逐出境。回来以后呢,我就在中国的山里边藏下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不能动,我越动越危险,所以我就到山里去找了一个地方,就盖了一个小草房,我就在那里打渔啊种地啊,把自己扮成农民,我就在那生存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记者:没有人知道您是通缉犯没有人去告发您?
张伯笠:应该没人知道,因为我也不会说我是谁对吧,而且我也会讲几乎纯正的东北话,而且当地的人很善良,也有知道的最后,知道的最后他也是保护我,很善良。
记者:这两年来您的逃亡生涯,我觉得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带给您最大的思考是什么呢?
张伯笠:是给我带来最大的思考,我就觉得当然是关于人生的意义了,就是人活着它的意义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去广场?我去广场的意义在哪里?那么今天我所经历的苦难对我有何意义?我都不知道。我觉得我们就一腔热血,我们都是绝对的爱国主义者,中国实现民主化是我最高的追求。可是我在逃亡的人的苦闷孤独,然后对自己全盘的否定,使我自己不知道人生意义是什么,一直到一个农村的基督徒带我读圣经。我觉得89年这些学生领袖也好,这些积极参加的知识分子,他们就像盗火者像普罗米修斯一样,他们要做一件事就把自己献出去,然后他们完成他们人生的使命,那他们的生命的意义就在这里。
记者:两年后,您是通过香港流亡到美国是不是?
张伯笠:是的我是91年的四月份就春天(雪)要化了,我离开了我藏的那个深山,我就四月份一直到六月份,用两个月的时间穿过了中国,又从中国的东北最北方到达了广州。所以后来报纸登说我是黄雀行动救出来的人,那我也不否认,但是救我的人,他不是因为营救他是因为盈利,他要钱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最早要了个几千块钱就可以到香港,后来发现我是学生的时候,他们就价码一下就升到了几十万,不管他要多少我是没钱的啊,但是我借了一些钱给他们,最后他们还是同意把我渡到香港,他们说他们可以找那些营救我们的组织付这笔钱。91年的时候我们二十一个学生,已经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该逃的逃已经都有着落了,就我一个人没有着落,那个时候抓起来十四个被捕十四个,逃出来六个,还有一个那就是我。我是两年以后在6月13号,1991年6月13号我逃到了香港。
记者:两年后您通过香港流亡到了美国之后,是被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聘为访问学者。当时你们有一大批流亡的学者都到了普林斯顿。。。
张伯笠:普林斯顿东亚系是这样一个情况,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了这个中国学社,大概有将近二十位的中国学者和学生在那里。我到那儿住的是苏晓康和张郎郎,他们租了一个房子,住了一大堆人都是作家,所以人管它叫普林斯顿作家村。我逃到那里已经两年之后了,其实中国学社已经不再招人了,不再招了。但是因为余(英时)先生对我的厚爱吧,他就特别的为我筹款就把我放到了东亚系,就这样一个情况,我在这儿待了有四年的时间,我有四年的时间在普林斯顿。
记者:您跟余先生相处了这么久,您觉得他的为人他的治学方式,还有他的一些理念,对您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张伯笠:我想余先生对我个人影响最大的,首先是如何做学问,因为跟他学做学问吧,那我虽然是天安门广场的一个经历者,但是余先生让我把广场的海外的所有的,因为我要写书嘛,把所有的对广场的评价,不管西方学者的还是中国学者台湾学者,那些比较有影响力的都要看一看,然后他认为你再写,所以他告诉我如何来做学问,教我怎么做学问。第二教我怎么读书读什么样的书,第一个他说你要读你专业的书,你如果研究这个领域,你要把这个领域顶尖的书都要读过,起码知道他的观点,所以你才能够成为这方面的学者。第二,你要读这个书的真伪。所以他不太建议我读横排版的书,他就说你如果读中文最好不要读横排版,尤其读历史,历史不能读横排版的,他说大陆出的历史书没有真的。第三,我觉得余先生给我的影响是正直,做一个正直的人,做学问不最重要做人最重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无论环境好坏都坚持你的理念。我是这一批人年龄比较小的一个,而且易生病身体特别不好。先生对我可能稍微多一点个人的关心,就他非常有怜悯帮助这个最难的一个人,所以我跟他个人交往就比较多一点。
记者:刚才您说您身体不太好,我看到您到美国没多久,医生说您是得了癌症吗?
张伯笠:对我来到美国,我是六月份到美国到普林斯顿,然后呢我七月份就去了法国,我在普林斯顿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去了法国,到了法国呢就病了。我在法国然后去瑞士就病了,浑身浮肿这个肿得很厉害,立刻就回美国,我是八月底回美国,我有两年的时间在医院,还有两年的时间就是医院进进出出进进出出,那最早普林斯顿给我确诊是癌症,我化疗了七个月化疗了三次七个月,化疗完我的身体就垮掉就不行了,后来肾脏衰竭就到台湾换肾。我在医院里祷告之后,跟神有一个约covenant,有一个约。我觉得上帝的呼召我做传道人,那我也说我愿意,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好的身体。我说如果我的身体好了,你医治我我就奉献给你,我就做传道人。我相信今天我的身体是上帝的医治,有人说是医学的奇迹有人说凑巧了,不管怎么样对我个人来说,我相信是上帝它救了,那我当然要回应上帝对我的爱。所以你看我逃到美国是很不顺利的。我逃了两年才逃出来,然后呢逃出来就病了,可是那几年的生病就在普林斯顿也好,后来我搬到华盛顿也好,我深刻的来思考人生的意义,那也感谢上帝把很多像余英时先生这样的好人长者,放在我的身边来帮助我。我觉得对我来说他们是天使,是上帝派来帮助我的天使,所以我走过了人生最困难的一段时间,95年我就读神学院去了,我就放下世界十架在前面世界在后头,我就去读神学院去了。
记者:在作为传道人之前,您刚到美国之后早年是积极投身到民运之中。不过您不止一次的说过,您说对海外民运您非常失望最后退出。您对海外民运最大的失望是什么?
张伯笠:我觉得我也不是特别的完全的失望啊,我做了两年的中国之春主编,我也做了民联政的副主席,我是选上的不是人任命我,我是被选上的算临危受命吧。民运发生很大的矛盾中间,这些矛盾我认为都是人的问题,根本不是理念的问题,完全是人的私欲的问题。这是也中国民主运动的一个必然的阶段吧,我觉得是这样,我作为传道人这么多年,我一直关注着海外和中国民主运动的发展。我除了为他们祷告之外,我也具体的有参与,任何的活动,只要我觉得我责无旁贷,我都会参与。对海外民运我并不说是失望,我认为他们在一个这么集权的国家,对他们的打压也好,特务的破坏也好,还有美国这些西方国家对中国的绥靖政策也好,海外民运其实他们所处的是非常艰难的、尴尬的一个环境,所以海外民运他们今天存在的本身就是意义。我认为不管多少人否定海外民运,因为中国共产党这么强大的一个极权政权,不是一代人一批人能够去推翻。为什么共产党这么恨海外民运?去造谣他们污蔑他们迫害他们,是因为它知道这个力量的存在,对极权政权的威胁。
记者:您这么多年一直还是在关注中国的民主进程,我想请教您成为牧师以来,您的信仰如何影响您对社会和政治问题的观察,特别是和中国有关的问题?您觉得宗教工作者应该如何信守政教分离?
张伯笠:这也是很好的问题。我觉得当我信了耶稣之后,首先我世界观发生改变,我看问题的看法已经不是我过去的看法,而是圣经看问题的看法。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是求仁者,我们这代人注定是牺牲的一代,我们这代人注定不会说,包括这些现在还在继续做民运的朋友,也许我们这一代都没有回到中国的机会,但是我觉得我们的本身的生存,我们的主张就是非常有意义,因为毕竟有一批清醒的人我们醒着,毕竟有些人站起来没有跪着,我觉得这个就是很了不起。另外处理政教关系,我是反对独裁的,我为什么反对独裁,中国只有实现民主了,我们才有信仰的自由。现在中国不给你信仰的自由啊对不对,现在连中国海外的学生都没有信仰自由。我们过去青年团契,有一段时间我们很多的青年学生,现在中国大使馆的手都伸到美国各个大学,不允许中国的学生参加教会,如果你参加教会活动,他会警告你国内的家人,他会停你的奖学金他会威胁你回国,我会找你秋后算账。我认为信仰自由是人类的第一自由,我认为比言论自由还重要,言论自由是你允许我说什么不说什么,可是信仰自由是你允许我想什么不允许我想什么,你想什么你都不让我想,那这就是你干涉我信仰自由,所以中国没有信仰自由。
记者:一方面在中国(不少)基督徒受到打压,另外一方面又有相当一部分的中国民众也认为,基督教是一种西方文化霸道的入侵,您的回应如何?
张伯笠:我觉得中国人对基督教的这种误解,是跟政府的宣传和中国文化人的宣传有关系。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是集体反对基督教,我们知道中国非基运动,非基运动的代表人物就是胡适啊,那一批的中国最优秀的文化人,那是非基的领导者,包括国民政府,后来包括共产党都是反对基督教。基督教进入中国,跟中国发生冲突是因为中国最早的义和团也好,清朝也好,对洋人的这种排斥对吧,那因为他们杀了那么多的宣教士,西方来保护宣教士,所以要中国政府允许宣教士他们的公民能够回国,那慈禧就向十一国宣战,慈禧向十一国宣战以后,才有了八国联军。八国联军以后定的条约里边有保护宣教士,给他们宣教的权利,和商人的通商口岸权利的条款是有的,但是这不是教会做的,这是西方政府做的。基督教的教义里边,我读了这么多年圣经没有宣扬仇恨的地方,包括你看今天中国政府这么逼迫教会,教会还在为中国人祷告为中国政府祷告,我是不愿为它祷告,我觉得我祷告就是让它悔改对吧,很多的牧师说哎哟你要爱习近平啊,他是罪人可是你要爱他呀,我没那么傻,我就觉得不仅是罪人,他是撒旦的差役。
记者:说到这个我记得您说过,您相信神说过不可杀人,所以1989年那一场血腥屠杀的所有凶手,包括死去的邓小平,没有一个能够逃脱公义的审判。
张伯笠:没错这是我的观点。
记者:也有不少经历过六四镇压的流亡海外的知识分子,认为应该客观公正的评价邓小平,认为他镇压学生是有罪的,但是后来对中国社会经济的发展是有功的,您会如何评价邓?
张伯笠:我对他也很复杂啊。我80年代我曾经也说小平你好那群人吧,我觉得他起码摆脱了毛泽东的这种独裁的统治,在一个专制的一个国家或者一个一党的独裁的里边,能够有限的开放,我觉得应该说他对中国是有贡献的,不管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维护共产党的统治,让统治统治得更长久,不管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只要他做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情,我都会给他正面的评价。我对邓小平的评价是有正面的部分,但是我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不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是为了维护他一党专制的体制,他共产党的领导,使中国共产党延长统治的很重要的一个领导人,他用他的军队屠杀人民,这个绝对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赵紫阳就做了正确的决定,如果将来中国过了几百年,翻开这段历史,那共产党已经没有了那个时候,人们会看到邓小平跟赵紫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赵紫阳选的是对的,因为他不沾鲜血,而邓小平选择是为了维护他的一党统治,维护他家族的统治,他竟然动用军队杀百姓,这个不仅是错而且是罪恶,而且我觉得他都不见得保证,他的子孙不被共产党毒害,他保证不了,因为共产党如果专制下去的话,他的子孙也会遇到危险,一样的。
记者:我看到有观察人士指出,从当年的学生民主运动来看,光靠下层的群众运动是不够的,还要和党内开明力量合作,因为在中国没有一种力量可以代替中国共产党,这是一个事实。您同意上的观点吗?因为这么多年。。。
张伯笠:这个观点我同意
记者:(这么多年)共产党一党独大还是一个事实,您觉得党内还有可以合作的开明派吗?如果没有的话。。。
张伯笠:当然有。你看任何一个专制国家向民主国家过渡的时候,都是因为它的执政党也好执政者也好,他们里边出现了一些有民主思想的人,比如说台湾,最清晰的就是台湾,台湾是只因为蒋经国主动放弃了一党专制,解除了党禁报禁,否则怎么有民进党的今天呢?是因为台湾的国民党的总裁李登辉,主动来培养这个民间力量在野党吧,甚至给在野党拨款国库的拨款,支持在野党起来进入民主政治的游戏规则,那么才有中华民国的今天。苏联也是,没有戈尔巴乔夫没有叶利钦,怎么会有今天的俄罗斯,当然今天俄罗斯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民主国家,可是它必然是过渡了共产党在苏联俄罗斯宣布为非法组织,结束了它的一党专制,这也是因着这个,所以未来的中国的发展,我认为还是这样子。因为我们没有军队,反对派你没有货币没有金钱对吧,你没有舆论,你的舆论顶多几个自媒体自己说一说对吧,你什么都没有你靠什么呢?你还是要跟共产党内的,不管它算不算健康力量,就是反习的力量,或者反对共产党一党专制力量结合,我觉得才可以成事。
主持人:张伯笠先生告诉我,在他看来,中国共产党永远是党内有党党内有派,只有外部力量和中共党内的反对派力量结合,才能最终实现未来中国的民主转型。我是唐琪薇,感谢收看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