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下):中国五千年文明已被中共糟蹋得没有了|观点

主持人:大家好这里是《观点》我是唐琪薇 。今天《观点》节目的嘉宾还是作家韩秀。 1978年1月,韩秀回到了她的出生地美国, 同年3月就开始在国务院外交学院教中文。在外交学院韩秀认识了他的学生外交官杰夫。1982年杰夫被派往台湾,作为妻子随行的韩秀也开始了她的写作生涯。 在当代华语作家中,大概很少有人像韩秀那样小时候因为长辈们的渊源,可以常常听到老舍先生给她讲故事。1980年代中期,作为外交官夫人回到北京,韩秀又有机会得到沈从文先生的指点。

VO: 香港文人董桥曾经说过,他非常羡慕韩秀有机缘近距离观察老舍沈从文这两位前辈的哀乐——那是一份珍贵的洞悉。而1983年韩秀在华语文坛崭露头角的作品《太平湖畔的孤影》,写的就是她对老舍先生那份珍贵的洞悉。

韩秀(下):中国五千年文明已被中共糟蹋得没有了|观点 在当代华语作家中大概很少有人像韩秀那样,有机缘近距离观察老舍、沈从文这两位前辈的哀乐——那是一份珍贵的洞悉。这期观点,韩秀要和我们谈谈她的写作生涯、她的身份认同,以及她对美中关系的最新观察。

记者:您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跟老舍先生有关的?

韩秀:对跟舒先生。因为那时候我在文化大学选了一年的课,我住的那个阳明山上隔墙就是文化大学。所以选了李牧教授的三十年代中国文艺思潮。这一年结业的时候,李牧教授说每个学生写一个自己心仪的作家。我就说可不可以写老舍先生?他说可以。我那时候不太清楚因为台湾社会,舒先生的东西基本上还是不大容易看到。我就写了。写了以后,他就直接交给了瘂弦先生,就在联合报就连载了三四天。这是我最早为联合报写的东西。

记者:我知道您从小不但是受到舒先生的宠爱,而且您写作的时候还得到沈从文先生的指点。您觉得老一辈作家对您自己的写作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呢?

韩秀:很多人说我写作写的东西特别是小说,一口京片子,说话一口京片子,然后写作是京味儿十足,说是(像)舒先生。舒先生是一个受尽了委屈的人。在外边很难做人,在家里也很难做人。可是我小小的年纪的时候,我对他有非常深切的同情。我喜欢他,我喜欢他的作品,我也喜欢他的人,他的人温厚。可是83年到86年,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三年时间陪伴沈先生。沈先生是一位放在任何一个位置上,都会成为专门家的这样的一个天才。他在49年之后被迫封笔,他为什么被迫封笔?他为孩子的安全。他是一个哲人,他想到他自己受苦受难是逃不掉的,一定会。不要再连累到两个孩子也跟着他倒霉倒到底,停笔封笔。还有他反正也没有创作自由,就干脆封笔。然后他转移到这个物质史丝绸扇子诸如此类的。。。金石各个方面,所以他有巨大的研究成果。我开始写小说是在北京,小说都只能放在包包里。因为那个外交公寓是极不安全的,随时有人来翻。所以写小说可以,短篇小说一天两天就写好了,然后可以寄到联合报。可是我在寄给联合报之前,我请沈先生帮我看看。沈先生看,他一句话都不说他就流泪 。我看他流泪,我就知道这个小说可以寄给瘂弦先生了。而且到我走的时候,86年我走的时候他跟我说,他说好好写不要中断。因为他自己中断了。我有绝对的自由在美国,我想写什么我就写什么。

主持人:沈从文先生要韩秀不要中断写作。而1964年夏天韩秀去山西插队前最后一次见到老舍,舒先生留给韩秀的最后四个字是——吃饱穿暖。从1983年到现在,作家韩秀从来没有中断过写作这本《长日将尽》里描写的一个个北京故事鲜活生动。其中《楼上楼下》是一个和89六四有关的故事。韩秀老师并没有花太多笔墨在广场在抗议学生,而是从北京一个普通公寓楼上楼下市民的角度,让我们读到在大时代背景下最真实的人性。

记者:您说到有人说您写作风格有舒先生的味道,我在看您《楼上楼下》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完全是老北京的味道。 我在看这个小说的时候,里面有一个人叫做顾威给我印象很深刻。这个人是有一个真实的蓝本?

韩秀:对,顾威这个人物实际上他是我高中的一个老师。他看到杰夫以后,他就觉得就像您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他要给杰夫一个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中国故事。他给他的是什么故事?他给他的故事就是两次出卖。

记者:他自己的故事而且。。。

韩秀:他自己的故事。他怎么样出卖他最好的朋友,以及他怎么样出卖他的兄弟。两次出卖。92年我们被派到高雄。杰夫是AIT(美国在台协会)驻高雄的负责人。那么秦院长就就找我到故宫去演讲。他打破很多惯例,故宫从来不请非学者,故宫从来不请作家,故宫从来不请女人。这三个约定俗成都被我全部打破。他把我请去演讲,我讲完了以后这个院长跟杰夫说,请你上台讲一个故事。你在中国住了三年,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故事。杰夫站上台就讲了那个顾威的故事。他说这不是丧尽天良,这不是道德沦丧,这是邪恶。 这种用别人的白骨垫到自己的脚底下,来保存自己的东西,是恶魔,不是人。六四他会是什么样儿的一个态度,我不用想象,我都能知道。他一定在继续出卖他周围的人,这是毫无问题的。《楼上楼下》是这样去写的。那个时候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工人那么多的市民,这样子的爱护在广场的学生,而还有这样的人,他们在出卖,他们在换取他们自己的安定。

记者:您提到六四的时候,您说台湾诗人瘂弦六四刚过他就说,再过半年一年邓小平李鹏换个调子吹奏,就会有人跟着起舞, 您说,这是智者的预言。我看到也有学者提出,邓小平韬光养晦的成功,有一半是西方的责任,是西方养大了中共政权。 您的观察呢?

韩秀:西方一直对中国有幻想。中国有五千年文明,这是一个因素。另外一个因素,所谓共产党这个东西,是从巴黎的大革命,从马克思从恩格斯那儿来的,西方觉得没有什么不得了。西方从来没有对共产主义有足够的警觉。但是西方一直觉得中共跟苏共是不一样的,中国人他还有五千年的文明。可是他们没有看清楚这五千年的文明,已经被中共糟蹋得没有了。而俄罗斯的文明还在,俄罗斯的宗教也还在呢。甚至普京这个人,我们对普京不能抱幻想。但是普京谈到宗教,他说我们还有我们的文化,还有我们的宗教。俄文也曾经文字改革,可是他们的文字改革是把读的音和说话的声音和写的统一起来,所以这样的话对于文字的传承来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中共是把正体字变成的简体字,变成了简体字请问今天十亿中国人里头,有多少人还能够阅读传统中文?

记者:对,您刚才提到美国现在没有对华政策。如果要您建议的话,您会有什么样的建议?

韩秀:高度警惕。这是如果我能够做建议的话,高度警惕。是,对话是需要的。但是当你跟那些战狼对话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去说服他,让他知道你有你的道理在?对不对?所以要有高度的警惕,要设想到最坏的情况。有了这样的准备,你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才不会弄到万劫不复,像今天在阿富汗一样。

记者:我们再回到文学写作。

韩秀:是。

记者:我看到您写林家次女林太乙先生的时候,有一句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您说她不但是林语堂的女儿,卓有成就的作家编者,她还是一位会把坦克人王维林的照片挂在前厅的人。为什么您特别要强调最后一点呢?

韩秀:因为太乙姐,你知道(林海音写的)《城南旧事》。她是生在日本,然后是在老北平长大。太乙姐她对中国的感情是49年以前的中国,不是今天的中国。坦克面对着手无寸铁的王维林,她不能不感到震动。青年学生遭到枪杀,她不能不感到愤怒。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有教养的文化人,她的愤怒是文化人的愤怒。

主持人:作家韩秀同样有这份文化人的愤怒。最初的写作回忆好像凌迟之痛,让她一提笔就落泪。但韩秀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西方世界了解她经历过的那个中国。出版过50多部作品的韩秀老师对文坛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 而在上世纪80年代,韩秀更是利用外交官夫人的身份,为台海两岸的文化传播搭起了重要的桥梁。

韩秀:那个时候因为瘂弦先生跟我讲,让我跟沈从文先生端木蕻良冰心赵清阁啊这些人约稿,祖光先生跟新凤霞都有稿子到台北,祖光先生的剧本、新凤霞的文章,后来都在联合文学出版。非常非常之好。所以这是这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比方说台湾的魏子云教授,他是台湾最著名最重要的金学家《金瓶梅》。可是大陆你想想看,很早的时候50年代的时候,就是批判俞平伯。批判俞平伯什么,就是他的《红楼梦》的概念,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所以批判他。整肃知识分子最早就从俞平伯先生开始。那么俞平伯先生很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而没有《红楼梦》就没有今天的很多中国作家。对不对?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但是在当年的时候,《金瓶梅》基本上是被压制的。可是83年到86年那个时候,虽然有清除精神污染,毕竟文革结束,金学开始慢慢的兴起。徐州的张远芬、上海复旦大学的黄霖啊。。。 那么我就给魏教授一包一包资料寄过去,魏教授也跟他们展开联络。魏教授在对待他们的时候总是一视同仁,不管他们在意识形态方面有一些什么不同。这是让我感觉到台湾学人的那个巨大的不一样。绝对不为了意识形态,而改变自己的独立人格, 所以这是非常重要的。

记者:您在之前的访谈中曾经说过,您说美国是您的父亲、台湾是母亲、中国是偶然。

韩秀:对

记者:为什么?

韩秀:当然是这样。 因为我现在回到美国,美国非常平静地接受了我,给了我所有的机会,当然是我的父亲。可是我到台湾,所有的正体字在那儿,文化传统在那儿,优秀的作家在那儿,我的创作我的出版在台湾。她像母亲一样的呵护了我。 我为什么要到中国去?不是我的选择,我到那儿的时候我才两岁,如果我有选择我会去吗?我会去战火中的中国吗? 我没有选择吧。所以我说,那是一个偶然。

记者:您会如何看待中国大陆读者的感受?因为我看到有人这样评论道:如果您不认同自己的中国背景,中国为什么要认同您?

韩秀:没关系。你喜欢的张爱玲也是大概很多大陆读者喜欢的张爱玲。中国认同张爱玲吗?我非常怀疑。那又有什么关系?所谓中国认同,这话根本就不成体统。为什么?你怎么能代表中国? 我不认同的是今天的中共的暴政,而不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确实是一个偶然。但是我外祖母给我的一切我是不断地在讲,因为那是老庄,那是中国五千年的传统文明 。我到今天都写正体字,我一个简体字都不写,为什么? 就是为了这一份传统古老的文字只剩中文,如果只剩下的这个中文,都变成了缺手断脚,挖掉心砍掉头的简体字,我们对得起这个传统吗?面对所有的认同与不认同,一点都不麻烦我。我在写我要写的东西,我能够写我要写的东西,我就感觉非常幸福。

记者:您说过离开中国以后您就可以自由写作了。也有一种声音说,现在这个时代在写作上是有了另一种禁锢。比方说像《洛丽塔》还有您刚才提到的《金瓶梅》,不要说是被视为文学经典,在今天恐怕是根本没有人敢这么写。您的观察?

韩秀:身为写作人,你不只是大环境给你的自由,你还有一个你自己的思想有没有自由,你有没有一个尺寸在那里,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当然黑的跟白的之间还有广大的灰色地带,那么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头,你必须得有一个你自己的立场,你坚守你自己的立场写你自己要写的东西,你就有创作自由。外在的环境,人家有条条框框说你不可以。。。比方说我写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有他的创作自由,他做Sistine Chapel (西斯汀小堂)时候,他在梵蒂冈做Sistine Chapel,可是他把太阳神Apollo的女祭司Delphic 女祭司,放在那个天花板上。 对于罗马教廷来讲阿波罗宙斯这是异教吧,不是天主教吧,对不对?那是希腊的众神教。但是他们有没有去干涉米开朗基罗?没有。米开朗基罗完成的那个Chapel (天顶画),现在还在那儿。 这是天主教的宽容,也是米开朗基罗自己的坚持。我描写的所有的艺术家里头,没有一个不受到限制。他们可以牺牲他们个人的幸福,但是他们不牺牲他们人格的独立,他们不牺牲他们思想的自由以及他们艺术创作的自由。对不对?所以这有一个你自我要求的问题。

主持人:作家韩秀对写作同样有自己坚守的立场。韩秀老师告诉我,俄罗斯作家中她最欣赏的是屠格涅夫。屠格涅夫生活的周遭很丑陋,但他永远向往美。而对人世间美好的无比珍惜,同样也是韩秀老师笔耕不辍的源泉。我是唐琪薇,感谢收看,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