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1日零时,英国国旗和港英旗在风笛伴奏的乐曲中缓缓降下,中国五星旗升起。英国威尔士亲王查尔斯在香港回归中国的典礼上说:“我谨代表女王陛下与全英国人民,向全体香港市民表达我们的感谢、敬佩、情谊和友好的祝愿。多少世代以来,你们都是我们的良朋挚友。”
当时的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说:“1997年7月1日这一天将作为值得人们永远纪念的日子,载入史册,经历了百年创伤的香港回归祖国,标志着香港同胞从此成为祖国这块土地上的真正主人。”
香港回归,改变了这一代香港人的命运。曾经在香港《壹周刊》做记者的蔡慧敏说,九七回归是她从小就听大人们说的事,她说这一代香港人对于回归有一段心理转折的过程:“在我整个童年,新闻上,大人们都会讨论这事情,还有你看到很多香港电影也说这个东西,你就可以感受到那个时候,香港人都是对九七年有一个很大恐惧,就觉得九七年有一个灾难会来临,好像有一些预言家告诉你,明年就是世界末日。到了九十年代初之后,人们对九七年的幻想有一些不同,我刚到中学时开始有很多的program(学习项目)说你要去理解大陆,要去学普通话,大陆有很多机会,将来你们成年之后要去那里工作。到九七年真的发生时,我就觉得好像没什么事情,也没有小时候听说的地球会爆炸。”
香港人从害怕回归,到回归之后试着进一步理解大陆,有些人对于大陆甚至有些期待,如今所有期望完全幻灭。台湾中央研究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吴介民说:“九七之后的前五六年,看到中共还没有把手伸进来很深的感觉,虽然它的地下布建已经很绵密了。中英谈判时邓小平说香港50年不变,当初提出来这个说法,就是为了安抚香港中产阶级,也是中共想继续利用香港跟西方的经济关系,推动中国经济开放,获取西方科技,推动中共的现代化的计划。所以那时就制订了基本法,但是基本法给香港的保障并不完全,也不确实,因为它留下了好几个后门,让中共可以随时开门,去扭转,去改变,随心所欲。也就是说一连串的后门设计,从一开始,中国政府对香港的高度自治的保障,就是不完全、也不确定,留一手。”
香港人对于港府的不满,在回归几年之后爆发。蔡慧敏说:“2003年之后有一个根本性的改变,03年是SARS,香港社会的不满达到高峰,所以第一次七一大游行就是03年发生的。那时就说董建华下台,那时气氛是怪香港政府做得不好。那年温家宝来香港参加七一典礼,他中午回去之后,下午香港就五十万人出来游行。大家的感觉就是中央政府你来救救我们,现在董建华很坏,中央要来主持大局,很白痴。2003年七一游行是香港公民社会很重要起点,因为之后每一年都有游行。”
2003年七一大游行最重要政治诉求,是反对当时的特首董建华根据香港基本法第二十三条推出的国家安全修例草案。在50万人上街大游行后,港府撤回草案。吴介民说:
“我们从今天的眼光回去看过去将近二十年香港的政治史,尤其是香港跟中国中央政府的关系变化,最关键性的贯穿事件就是国安法。2003年就是它想根据23条立法没有成功,北京没有成功。但是北京没有忘记这件事,它还是借着后来反送中运动,打压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推出港版国安法,而且是中国人大制定的,放入附件三。这在立法概念上是代位立法。人大立完这个法,就直接放入附件三,要香港遵守。所以这十多年二十多年的发展,最后它还是绕回国安问题。2003年中国还没有茁壮成熟,不敢这么做,(不敢)直接把国安体制整个扣在香港原来的体制上。但是到了2019、2020,它自己认为有自信,它觉得成熟了,它直接代位立法,把国安法的大帽子直接套在香港身上,之后就是有系统镇压,有系统的逮捕,成为今天这个局面,就是一座政治大监狱。”
七一是港人抗争的标记 也是香港沉沦的痛苦记忆
七月一号是香港人回归祖国的纪念日,香港人却也在每年七一这一天发出他们最大的怒吼。港府没有遵守一国两制的承诺,每年的七一成了香港人的抗争日。香港艺术家黄国才说:
“在过去十年,很多很多大大小小抗争抗议都是从七月一号出来的,包括我自己很多作品,也是选择在七月一号去发表,参加这些大型的活动,弄一个艺术道具出来。比如说之前我有做过坦克车,还有红色的巨人。所以其实那个时代挺好的,现在回想起来,有一个机会让所有不满政府的人出来出出气,去骂政府一天,很像是一个投诉日,所以很疯狂那个时候,所以那一天,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最民主的一天。”
曾经在香港《壹周刊》做摄影记者的高仲明说,以前七一就是他需要上街拍摄游行的工作日,不过后来他自己也上街游行。他说:
“做记者之后,七一回归一定要去工作,只是在工作之后才多留意这个回归的事,要去拍游行。到2014年占中之后对我来说有改变,有一年七一不用上班,但是自己也去游行。”
吴介民说,七一已成为具有反抗能量的标记。他说:“香港的七一曾经是一年一度抗争的嘉年华,各种不满声音可以在这天通通上街。过去长达一二十年可以和平理性诉求,动辄几十万人,但也产生了和理非路线,也是后来勇武(派)不满,抗争激进化后,觉得和理非抗争的嘉年华不再能对中共形成改革压力。现在情况这么差,七一这符码变成一座已经沉沦的城邦,曾经具有反抗能量的标记,也是让很多人痛苦悔恨的记忆。”
香港出现九七后最大一波移民潮
2003年七一游行后,香港的社会运动百花齐放。随着中港之间矛盾恶化,北京逐步收紧对香港的管控,香港人发起2012年反国教运动、2013年占领中环,2014年雨伞运动等。然而,这些抗争无法对北京形成改革压力。2019年港府推出逃犯条例,激起反送中运动,持续了好几个月,最多一次有两百万人上街,后来“和理非”演变成勇武抗争,港府强力镇压,2020年6月30号,通过并且实施香港国安法。香港面临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怖时期,大批香港人选择离开。蔡慧敏高仲明夫妻、黄国才都在2021年分别移居台湾。
黄国才说:“回归是一个骗人的东西,以前1997时很多香港人也相信一国两制这一套,不过后来当然就发现这是中共骗人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一国两制。”
如今七一对香港人有什么意义? 高仲明说:“对我来说,回看这个七一回归,香港慢慢没有自由的开始,但我没想到突然变成这样子。我以为是可能十年之后的事,没想过那么快。我对中国这个国家就很恐惧,我不想在中国生活,也开始觉得香港的自由慢慢的没有,为什么会离开香港来到台湾,就是因为我觉得没有自由,所以我选择离开。我对中国治下的香港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
七一是北京展现国家权力的舞台
吴介民分析北京看待香港的态度,他说:
“我觉得北京根本没把港人放在眼里,现在七一就是它展现国家权力的舞台,代表香港已经从西方帝国主义者手中收复回来。它现在觉得中国站起来了,往伟大复兴方向前进,可以平视美国、俯视英国,(它宣称)中英协议是失效的历史文件,它现在这种傲慢的态度已经毕露无遗。中南海这些统治菁英,他们自己有没有认识到,中国对香港的行为,就像对西藏、对新疆一样,其实就是殖民者的心态,它的政策就是帝国主义的政策。它的行为跟殖民者的行为没有两样。”
蔡慧敏曾经觉得九七回归后地球会爆炸,现在她说:“反正都已经爆炸了,从前的猜想,现在都发生了,也没有什么好搞。今年七月一号香港有一个新的特首,这好像一个笑话,反正你要谁来做都可以,我们也不能控制。”
香港特首的选举规则修改后,警察出身的李家超成为特首选举的唯一候选人,在2022年5月8号当选行政长官。他当选时说:“希望大家都可以很开心迎接今日这么有历史性的日子。”
对于这个香港特首,黄国才说:“李家超上任后一定会更恐怖。几年前他有去过新疆参观集中营,回来后他说新疆模式适合香港。以前七一就是一种自由表达的一天,现在的香港根本就是一种警察都市。所以每当六四七一这些大日子,他们(警察)全出来布防。在香港什么都比在中国更夸张,是一种极端主义,你不要以为你不出声就可以,它要压迫你要你出声、赞美。七一已经变成一种威权政府表演的舞台,这种红色极端主义在运作。”
吴介民说,港府已经是北京的傀儡政权。“港人治港只是表象,香港政权是傀儡政权,中共直接统治香港。刚选出的新特首,采取的是间接选举,现在又修改游戏规则。北京现在推出一个警务首长出身的代理人。这样的特首是指定出来的,根本不是选举。所以特首直选、立法会直选,看基本法的规定,是承诺香港人的,要直选。但是当香港人认真要求北京兑现,并且认真追求这个权利时,中共就翻脸了。因此,我们看到从2013年占中开始,经过14年雨伞运动,一路到19年的反修例,也就反送中运动,香港人的不满情绪涨到最高点,中共的威吓、打压、镇压,也不断提高,最后,就像现在,把香港打造成一座政治监狱,制造了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政治犯。香港,现在就是一座毁坏掉、沉沦的城邦。”
香港公民社会种子往海外延续
成千上万的香港人陆续离开这座沉沦的城邦,形成九七后最大一波移民潮。他们心中满怀伤痛,也有对于香港国安法的恐惧。高仲明在台湾拍摄了14位香港人的生活面貌,刻意以过度曝光的拍摄方式让他们的脸孔模糊,要突显他们虽然身处自由之地,仍然恐惧。高仲明说:
“这些照片为什么没有脸,第一是要保护他们,因为他们不能给人家看见脸。第二就是我想表达他们在很自由很光明的地方,但还是没有脸,因为他们恐惧担心自己的安全。他们是19年反送中相关的人物,所以他们很担心国安法。不是在中国,他们也很恐惧。”
蔡慧敏说:“我觉得作为香港人意义是什么,从前,从八十年代开始,我们有挺多自由,可以随便乱说,没有警察突然抓你,这就是香港生活的一个很重要部分,所以香港人就是自由,对我来说。但是你在香港没有自由的话就没有意义,所以我们离开香港,要维持我们自由,就是维持香港人身份的凭证。”
吴介民说,香港人反抗威权、追求民主自由的集体意识,会随着香港人在海外流传很长一段时间。他说:“国安法实施之后,香港公民社会组织、媒体,就开始大量向海外移民。香港曾经被看成中国的境外公民社会,但是今天,这局面早就不存在了。香港公民社会被镇压铲除,海外,比如说台湾,反而是成为香港自己本身的境外公民社会的据点。香港已经没有公民社会,可是香港公民社会没有死掉,它的力量继续向海外延续,只要有香港移民的地方,只要香港移民还具有民主抵抗意识,这些公民社会的种子,跟思想种苗,就会延续下去,台湾成为一个重要据点。”
吴介民进一步说:“但港人和台湾还在磨合的阶段,台湾的政府和公民社会也需要尽快进入状况。”
采访撰稿 陈美华 责编 许书婷
